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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7.jpg  大學後期,與友人在台大校園。

  最近重讀吾友H君所譯《從精神分析到存在主義》(原作者為奧地利精神科醫師佛蘭克)一書,彷彿又回復到學生時代的心情,想起那段與幾個朋友分享存在之挫折的日子。

 

  H君在譯序裡說:「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活得很不痛快,日子裡盡是恍惚、不安與了無自信的內疚;面對著極具攻擊性的現實世界,既抓不住生命中恆常的喜悅,連自己是否配成為一個人也無法肯定;於是我把自己孤立起來成為塔裡的男人一個,僅靠著時興時落的激情,捱過一次次死亡的誘惑。」

 

  這種心情我是相當熟悉的,我曾與他在如今已杳不可尋的「七七餐廳」樓上,面對面癱在沙發的暗紅紋路裡,抽煙喝酒,而不說一句話,直到天亮,才拖著自以為非常疲憊的身子塞進計程車裡,飛駛向那個被稱為「異鄉都會」的彼端──台大附近的單身宿舍。

 

  彼時生命對他的最大嘲弄是──一個相當非理性的人讀的竟是需要絕對理性的台大數學系,在這種嘲弄下,他開始翻譯佛蘭克的這本書,想瞭解佛蘭克對「生命意義」的詮釋。在他斷斷續續翻譯這本書的期間,他的「數學」終於沒唸完,而入伍服役。

 

  有一天他跑來找我,說他的「志願」變了,重考考上台大心理系,要我先借他四千元好去註冊。過了一段時間,他拿錢來還我,說他終於想通了,用我借他的錢去買傢俱,和他的女友建立一個小家庭,台大心理系也不必唸了。他以反諷的方式來詮釋他的生命意義,心理系也許能提供他不少關於生命意義的理論,但他終於明白,他要的是「意義」,而不是「理論」。

 

  曾經有過一位哲學家,自己關在斗室裡思索「生命意義」此類的問題,越思索越覺得煩躁不安,後來他走出斗室,到一個彈子房去看人家打彈子(撞球),看著看著,剛才的煩躁不安竟慢慢消失了。學生時代,我也常因為無聊,而自己一個人到中華路的彈子房看人家打彈子,一看就是良久,這間看完了換另一間,我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那麼自在快樂。回到寢室,翻開齊克果的書,齊克果有個「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但我沒有;於是只好又游蕩到H君或其他友人的住處,相濡以沫,分享存在的受挫。

 

  這種行徑,現在想起來是相當可笑的。我們幾個人在當時低悶的時局中,孑然一身,像梭爾‧貝婁小說《擺盪的人》中的男主角,徵兵令已經下達,但不知何時要赴戰場,生命因等待而擺盪而擱淺。我們亦覺得學生時代只是一種「暫時狀態」,畢業是它的結局,在等待結局揭曉的時段裡,我們缺乏事物的永恆感、自我的從屬感與完整感。

 

  在當時,我們尚無法了解「生活的目的是在增進人類全體的生活,生命的意義是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這句話,對學生來說,它太過遙遠,而且泛指的是一般性的生命意義;我們需要的是獨特的、無可取代的生命意義。我們覺得自己有各種潛能,但無法確知該發揮何種潛能,因為若是專注於神經生理學,勢必無法再專注於老莊哲學,但選擇神經生理學或選擇老莊哲學,它的終極意義又是什麼,我們想先搞清楚,但卻因為無法了解諸如此類的終極意義而有著無能之痛,結果是書劍無成,而依然故我。

 

  在當時,我們有點鄙夷把心力專注於教科書的同學,從未思及那可能是出於他們「真誠的選擇」,當然也無法認識到自己實際上是「怯於選擇」,只是在起跑線附近擺盪、猶疑,問:「跑這條路有什麼意義?」

 

  佛洛伊德曾說:「一旦個人懷疑其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時,他就是有病了。」他認為生活在基本上只是一種滿足需要、消除緊張、維持均衡的奮鬥而已;你若問「生命有什麼意義?」那是因為你的慾望受挫,它只是一種「心理防衛機轉」或「合理化作用」而已。行為主義更直斥「意義」兩字是一種純粹的「幻想」。

 

  雖然我們當時因為無法了解個人生命的意義,而有著無能之痛,但我們均未尋求任何專業的協助,直到今天,我仍為此深感慶幸。如果上帝果真存在,那麼上帝將是最好的心理治療師,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他將明確的告訴你──你為何而生,你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但我不想要別人的答案,我寧可自己去摸索、追尋。好心的精神科醫師,他可能認為我有憂鬱症,給我藥吃,讓我快樂一點,不再去想這個問題。或者藉挖掘我的過去,告訴我是什麼心理鬱結導致我問這個問題。總之,多數人都會暗示,追問生命意義這個問題相當無聊,你越追問,他們越煩。

 

  佛蘭克曾提到他上初中時的一段往事:有一天,教科學的老師在課堂上口沬橫飛地向學生們解釋,生命分析到最後,只是一種燃燒,一種氧化的過程。十二歲的佛蘭克站起來問:「弗利茲博士,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生命有什麼意義呢?」

 

  在這個前提下,他後來發展出獨樹一幟的「意義治療法」是一點也不足為奇的。意義治療法鼓勵你追問生命意義的問題,但它沒有現成的答案可以提供給你,它只是要你去探索、去尋找,然後在這個過程中和你辯難。

 

  現代科學和現代心理學有一種「把人看扁」的傾向,它們認為遣傳和環境支配你絕大部分的行為,如果某人有什麼高貴的情操,它們往往會為它找出某種「形而下」的促發因素,而降低它的高貴性。在昔日,當我拿起教科書,追問「研讀神經生理學有什麼意義?」時,如果我不視此為「高貴」的問題,或者「看低」自己,我可能得到下面的答案:「因為我害怕努力去讀的結果,成績仍比別人差」、「因為我最近失戀」……總之,是我的心理有毛病。

 

  但我不這樣認為。雖然我為此蹉跎了不少時日,但在佛蘭克的啟示下,我終於對自己的問題有了較清楚的認識:一、神經生理學、考試、醫師執照……都不具有「意義性」,它們只是實現生命意義的手段。二、只有在「超越個體」時,才能產生「意義性」。生命的意義不在自身,不在神經生理學的白紙黑字間,而恆發生於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社會之間。一個醫師的生命意義恆發生在他與病人之間。「醫師」只是個空殼,本身不具任何意義。三、內省或沉思、閱讀均無法求得生命意義,因為生命意義不是去「發明」的,而是去「發現」的(在人與客體之間),唯有在行動中才能發現生命的意義。

 

  四、每個個體都是獨特而唯一的,因此,他的生命意義也是獨特而唯一的,無法取代的。五、生命的任何階段都是一種「暫時狀態」,只有逝去的日子才是「永恆」的,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你做了某些有意義的事。六、個人終究要透過他所選定的目標,而成就他那無可取代的生命意義,在每一個暫時狀態中,看似有很多選擇(包括不選擇),但就他所選定的目標來看,只有一種選擇是正確的。七、這種選擇的總和,就是個人對其生命意義的實現。

 

  以此來檢視及辯難自己的問題,很清楚地可以看出,昔日一群分享存在之挫折的友人,都是相當自戀的、勇於相信自己的自由而怯於以此自由去做選擇的、無行動能力的、難以跨出自我與他人產生連帶關係的。我們尋問一些枝節的問題,以為是觸到生命意義的核心,其實根本就是「門外漢」。但若無這生澀的醞釀期,徘徊在「門外」良久仍不願離去,也許終生就要錯過「進去」的機會。

 

  H君在那本書的序言裡說:「僅靠著時興時落的激情,捱過一次次死亡的誘惑」,這種經驗不是一般學生能夠體會的,我們曾經以過多的、各式各樣的激情去填補心靈的空虛,讓我們的神經因熟悉快樂而遲鈍,讓我們的眼睛因飽饜光彩而混濁,我們做遍了各種被稱為「快樂」的事,但還是空虛,我們絕望了。

 

  齊克果曾說:「絕望是死病」,奇怪的是我們並沒有因此而「死」。很多年後,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去當醫師,而要從事文化事業?我的回答是「絕望」。我很慶幸我不是在四十歲的時候「絕望」,而是在二十歲的時候就「絕望」。這種說法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也許會搞得滿頭霧水,我花很長一段時間,才從生活中體認卡繆所說「希望是勇氣的敵人」這句話的真諦。一個拒絕再希望下去的人(譬如一個決定自殺或決定辭職的人),他立刻會發現種種生存習俗(或公司規章)的可笑性質(荒謬感),他不再理會這些,他整個人豁出去了,他有勇氣做任何事,包括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們沒有結束自己的肉身,但我們到彼時為止的想望差不多都已經結束了。昔日那段日子就像一個美麗的戀人,在夢幻般的愛情中,讓我們品嚐絕望的苦果,我們以埋葬過去戀情所換來的勇氣,重譜新的生命之戀。(1983年,原載《心靈雜誌》,收錄於《失去的暴龍與青蛙》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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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