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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攝於台大醫學院(前坐者)

 

一、狼之側面

 

  「我嘔歌狼的生命。」

 

  當我驅身為C點上火柴時,C用夾著煙斗的嘴含渾不清地說。然後斜倚在牆上,戲劇性地誇張緊拴住他脖子的花領巾,用試探的——幾乎可以說是挑戰的——眼光看著我。

 

  我本想說,你只是一隻不安而脆弱的狼。可惜我已疲憊,只能向C做個手勢,表示我對他的看法付出同意的權利而留下選擇的義務。

 

 

  於是我們只好繞過一條寬闊的街道,坐在標準鐘下,清理個人的思緒。

 

  C像一個激情的鐵匠,用煙斗不斷地敲擊著欄杆,發出充滿殘酷魅力的金屬聲。我則盡力回想,招來無謂的瑣事以圍堵我血液中的一股暗流。

 

  我知道C不時對我投來迅速而瞭解的一瞥,但我們之間仍然保持著一種近乎冷漠的關係,我們只用特殊的方式來瞭解彼此。

 

  「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你,原來你走路是低頭靠著牆角的。」

 

  這也算是一種邀請嗎?我幾乎笑了出來,但我忍住了。在這個時侯發出笑聲無異是在謀殺優美的夜色,而且它說不定會使我覺得很不安。

 

  一輛計程車試圖接近我們,但被C所阻止。

 

  在計程車後面,我和C同時站了起來,凝視遠方隔著煙塵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光。

 

  既然已經取得諒解,我們為什麼不說,我們彼此放棄對今夜的認同?

 

二、被放逐者

 

  我漠然地走進內科門診部,穿過塞滿人群的甬道,感覺到有好幾張黯淡而憂傷的臉龐,在我視野的角落裡浮動著。

 

  推開第五初診室,將自己封閉在漆滿茶色的牆壁內,穿上白衣,洗手。外面傳來一陣小孩的哭聲,但隨即轉變為被摀住的低泣。

 

  我拿起病歷,打開門,不安地呼喚著病人的名字。擠身於白色長椅上的病人紛紛移動有病的身體,調整茫然的視線,審慎地落在我的身上。

 

  一個蒼白瘦小的女人被一個男人扶了——應該說是推了進來,然後被放在沒有護欄的圓椅上,顯得單薄而又危險。她用摻雜敬畏與狐疑的眼光和我對望一霎那,我發現她的臉上刻劃著新舊雜陳的痛苦。

 

  出於職業上的責任,我簡短地問她一些問題。她無動於衷地作答,好像於己無關似的,但我幾乎可以認定,這是她昨夜反覆思索後的台詞,她的眼眶裡仍殘留著無眠的淚光。

 

  那個男人,也許是她的丈夫,將頭伸在我和她之間,一再俯身插嘴,試圖幫忙,但不久就往後退,頹然地坐在應該屬於病人的床上,兩眼望著窗外,似乎對將病重的妻子交給我這個見習生手,感到極度悲悽與無奈。

 

  很多事情看起來也許有十種選擇,但其實只有一種結局。我不安地思索對病人的問診是否遺漏了什麼,然後安慰她等一下會由教授做出最後的診斷與指示。此時,外面傳來擔架碰到木板後的驚呼聲,我俯視自己的雙手,忽然有一種遙遠而不真實的感覺。

 

三、騎士諾言

 

  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一件事可做,我孤單地走上七七餐廳的台階,坐在同一個位置,喝同樣的酒,聽同樣的一條歌。

 

  這是可能的嗎?我竟已漸漸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我淡淡地將視線集中於桌面上的一點,像一隻晝伏夜出的動物,慢慢為淒迷而古怪的靜默所包裹。

 

  是的,這是可能的。

 

  就在剛才,我懷著異樣的興奮出現在一年前住過的公寓樓梯口,想去探望一位友人。他躺在床上,正睡得深沈。

 

  桌上的檯燈斜照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我本欲搖醒他,但卻忽然想起,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

 

  是的,這是可能的。

 

  雖然我說過,我一定會來看你。但我實在不知道我已經忘記了你。

 

  餐廳的女侍立在陰暗的角落裡,整理她腰間的圍裙,然後熟練地端起盤子,以職業性的步伐向我走來。每個人都應該有一些「過去」的。

 

  也曾徹夜不眠,做無謂的思索;也曾走過沾滿露水的草地,自我放逐。但一切均已遙遠,遙遠得不願再去想起。

 

  我就這樣枯坐下去,直到充滿瑣事與無聊的一天再度開始?

 

  是的,這是可能的。

 

  遠方傳來糢糊不清的聲音,我豎起耳朵,想分辨那是笑聲還是哭聲,但忽然覺得它相當無稽。

 

  在倦乏欲睡與瀕於崩潰的瞬間,我用遲鈍朦朧的眼睛看著四周,像過去一樣,想了解整個世界和人生的奧秘。但一切都已徒勞。(1973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收錄於《霧之男》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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