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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黃泉路旁的旅邸,紅燭昏映羅帳,想像祖母卸下她人間的裝扮,於祖父身前,露出裡面的白色內衣。雖然雞皮鶴髮,但元紅依舊……。

 

  夜涼如水。在草蟲的戀歌聲中,J女士說了類似這樣的一個故事:

 

  自從祖父死後,祖母似乎老得特別快。幾年前我回老家,在斑駁的衣櫃前,看著佝僂著身軀的祖母,覺得她忽然之間已經變得很小、很老。

 

  從衣櫃的底層,祖母拿出一套白色的內衣,樣式雖然古老,但卻光潔如新。她用手輕輕抹去衣上的歲月微塵,臉上露出老人罕見的矜持。當我正想趨前看個究竟時,祖母又將它收到衣櫃裡去了。

 

  「我死的時候,要穿這套內衣。那是我六十年前,嫁給妳祖父時,新婚之夜所穿的內衣。只穿過一次……。」祖母喃喃地說著。

 

  我的腦海忽然浮現變老變小的祖母,穿著那套新娘白衫躺在棺木內的情景,荒謬得令人想哭。文化的巧思,魔咒般的儀式,像一個準備吸融女性溫婉靈魂的黑洞,讓我感到顫慄。

 

  當時我正準備和丈夫離婚。一個男人,由自己的最愛莫名其妙地變成自己的最恨,在婚姻的泥沼裡浮沈,身心都弄得不乾不淨。有一天,就這樣忽然想開了,不再愛也不再恨,越過分水嶺,開始踏上離開那個男人的不歸路,心情變得輕鬆許多。

 

  本來不想這麼早向祖母提起這件事的,怕她擔心,也怕她勸阻。但自己還是忍不住就說了,想不到祖母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意味深長地向我展示六十年前的那套白衫。

 

  祖母想及的是百年之後與祖父的重逢。在黃泉路旁的旅邸,紅燭昏映羅帳,想像祖母卸下她人間的裝扮,於祖父身前,露出裡面的白色內衣。雖然雞皮鶴髮,但元紅依舊,壓在衣櫃底層六十年的衰老創痕,業已化為寬容而無悔的愛。

 

  但這可能是祖父身為一個男人的意志,更早灰飛煙滅的關係吧。祖父還在世時,曾飽受祖母的怨懟與苛責。年輕時代的祖父迷戀煙花,棄結髮之妻於不顧,老驥回櫪,兒女都已站在祖母這邊。我還記得,患有胃潰瘍的祖父,經常坐在房裡,一面喝祖母為他熬的補湯,一面靦腆地接受祖母的數落。我有時候竟至認為,祖父是被祖母罵死的。

 

  但現在,祖母的臉上居然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和憧憬。如果是祖母先祖父而死,她還會如此戀舊、如此期待地想穿上那套白衫,到黃泉和夫君重逢嗎?

 

  比自己所恨的人活得更久,是一種至福;但比自己所愛的人活得更久,則是一種折磨。我想,祖母的心情應該是兩者兼而有之吧?

 

  「對那個人,我不再愛,也不再恨。他變成一個普通的、陌生的男人,看起來有點滑稽。」我看著滿臉皺紋的祖母,誠懇地說著。

 

  到我離婚時,祖母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去年,祖母過世。幾經考慮,最後,我還是從衣櫃裡找出那套白衫,為她穿上。雖然看起來已經很不合身。

 

  當J女士說完她的故事時,做為聽眾的我和妻子都陷入了沈思之中。

 

  四周出奇的寧靜,原本聒噪的草蟲也都為之噤聲,彷彿暫時停止了相互的勾引,而開始思索和我類似的問題。(2003年,原載《聯合報》,收錄於《傾聽內在的聲音》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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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