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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告別式。我披麻帶孝,雙腳跪落在母親靈前,泣讀祭文:

  「……您出世就是歹命子,父母早死,大兄又染病,十歲就從喀哩庄腳到台中街仔替人煮飯洗衫,受盡苦楚。但是您不願庸碌過一生,認真學習,還自己選了一個好夫婿。您和爸爸本來住在鄉下,在兒女一個個出世後,為了能給我們更好的將來,您堅持搬到台中市區,自己找家庭代工,剝豆、開柑仔店、賣菜、賣炸粿,不辭辛勞,含辛茹苦,為的是讓我們食得飽、穿得暖,受更好的教育。您的眼光和意志、吞忍和堅強、打拼和樂觀,不只給我們溫暖的家,也改變了我們的命運。您的子孫今天在台灣和美國,如果可以跟人比併,都是您的所賜。我們永遠謹記,感恩在心……。」

我淚眼模糊,泣不成聲。

  雖然我一直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的人生來自我的選擇。但跪在母親靈前,我始椎心醒悟,母親才是我命運的推手。在我不懂人事時,她就慈祥地、辛勞地、默默地把我推到我可以作更多選擇的地方。

  在家人的紀念相簿裡,有一幀母親和我的合照。三、四歲的我歡顏坐在腳踏車把手後的竹椅上,而母親則將我兜攏在她溫綿的身軀的氛圍裡。上了彩卻已泛黃的畫面,記錄著被歲月所掩沒的母子關係。初中時,母親指著照片對我說,有天深夜,我高燒不退,她將我密密麻麻地圍背在背上,就騎著這輛腳踏車,從鄉下冒著寒風到台中市街,去敲醫師的門,醫師說再遲來一步就沒救了云云。

懷著歉意注視這張似乎在描述歡樂的久遠照片,我是再怎麼也想不起小時候經常生病看醫師的往事。不過我能理解,兒子歡樂童顏的底下,曾經隱含著母親無限的憂慮。

  初中聯考前,母親帶我到一間廟宇燒香,回程經過繼光街的一個路邊攤,母親叫了魚羹,我們就坐在小桌邊細細品嘗。看著其他食客都點了肉羹還有滷味,但我並不羡慕,我知道五角一碗的魚羹已是母親最大的能力,何況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魚羹,只覺得味道鮮美與母愛的溫馨。

  吃完後,母子沿著綠川從繁華的鬧區走向寒傖破落的郊區。如今站在無限遠處的我,彷彿依然看到行走於夜色下的母子模糊身影:一個辛勞而不屈的母親,以充滿愛與憂慮的眼神注視著突然快步前行的兒子;而瘦弱的兒子看著自己在街燈映照下巨大的身影,心裡已然決定,他要做一個比父親及其他多數人都更優秀的男人,以回報母親的愛與期待。

  當年,母親陪我到台大辦理新生註冊。在等候註冊的長龍中,我忽然發現有一份文件遺失在保證人(親戚)家中,憂急地不知如何是好,母親要我繼續排隊,她自個去拿。母親走後,我才擔心起來:不識字、第一次來台北、要如何換乘兩部公車,去拿回那份失落的文件呢?

  在大太陽底下,焦躁地摹想母親在成列公車站牌下奔來走去的情景,我就異樣地惶亂起來……。但母親終於及時趕回,她奇蹟般地拿回那份文件,還帶來供我解渴的飲料。

  母親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即時地對我伸出援手,展現她的神力。我感念母親對我的關愛,猶記得當年在台大男生第七宿舍,曾用筆在書桌裡寫下「不負倚閭殷切望,榮歸有日報親恩」。但是啊,我後來竟走上一條讓母親不以為然的路,而她對此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我不是一個動不動就會淚流滿面的男人。我只有在想起過世的母親,還有我對她的虧欠時,才會忍不住傷心淚湧。

  母親為了養育我們,終年辛勞,沒有什麼休閒娛樂。我結婚生子,接父母來同住後,就教他們和妻子學打麻將。靈光的母親一學就會,牌技比父親和妻子都高明許多,後來更成為我親戚圈子裡的常勝阿嬤。每次從電話裡聽到她又大有斬獲的歡聲時,我總是長話短說,高興地祝她槓上開花。母親不喜歡要花錢的娛樂,讓她憑本事在娛樂中贏點小錢,得到雙重的快樂,也算是我對母親的了解與回報。

  婚後多年,全家人開車外出,母親總是要坐在我旁邊的前座,說是要為我注意車前的狀況,在我露出倦容時跟我說話,免得我打瞌睡。在她眼中,我永遠還是個需要她分憂解勞的兒子。她和父親到大陸旅遊,在湄州媽祖廟求得一個香符,就一直掛在我以前開的那部舊車上。

  比起同齡者,我母親和父親到國外旅遊的次數算是多的,但他們最喜歡的是美國。因為後來我的兩個妹妹都移民到美國,她們也歡迎父母前往,而且一住就是一兩個月。當我兒子要到紐約念書時,雖然母親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我還是主動請父母陪他去(我一個妹妹住長島),也許就像當年陪我到台大註冊,說不定能在遇到突發狀況時,母親能及時伸出援手,展現神力。

  母親在鄉下長大,過不慣都市生活,特別是台北很少親戚,更加無聊,我因而在親戚眾多的中部山村買了塊地,蓋了間農舍,供父母蒔花種菜,打發時間。想不到他們如魚得水,就常住了下來,而換成我要帶著妻兒到山中和他們相聚。

  四周圍種檳榔樹的一分七農地,說大不大,每次去,母親總是興奮地帶著我們去觀賞她和父親耕耘的成果:菜花、甘藍、豌豆、番茄、絲瓜、南瓜、綠竹筍、芋頭、蘿蔔、玉蜀黍、木瓜、龍眼、芭樂等等。白天吃父母種的菜,晚上則坐在屋前的星空下,在蟲鳴聲中閒話桑麻,共享天倫,也是人間樂事。

  在父後百日,我和妻子帶母親到北京散心。遼闊的天安門廣場、巍峨的宮牆、金碧的殿宇,似乎喚醒了她三十年前曾到此一遊的記憶,還有那更早的、繚繞於歌仔戲鑼鼓聲中,訴說著帝王將相悲歡離合的文化幽魂。母親很有興致地細瞧長春宮中的后妃寢室,忽然問我:「狸貓換太子是在這裡發生的嗎?」我很認真地回答:「那是宋朝的事,發生在河南開封。」

  其實,開封也沒那回事,但母親心中自有一部中國歷史,自有一箱傳統文化,自有一套安身立命之道。雖然有點虛妄,不過荒唐言裡自有辛酸淚,我不想去打擾它們。

  來到鳥巢,走進外露的鋼骨結構中,搭電梯直上五樓,選個位置坐下來。看著腳下田徑場上有吊車與工人正忙著搭建不知名的舞台,我向母親解釋這裡是○八年奧運會的主會場,比賽結束後,很多知名的影歌星都在這裡辦過演唱會,但母親對此似乎沒什麼興趣,反而問我:「我們台灣有來參加奧運嗎?」我有點驚訝,不自覺地提高聲音:「有!有!當然有。我們是會員。」

  坐著坐著,我指指四周,向母親提起在鳥巢那七歪八斜鋼梁的每個焊接處都鐫刻着焊工的名字,母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我略去了我在《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裡,拿它來和明孝陵城磚上也刻著窯匠名字做比較的歷史緣由。

  屬於我的母親,有我難以理解的一面;而屬於她的兒子,我也有她無法理解的一面。但我們就這樣互相依靠著。覺得人生至此,雖然玄妙莫測,無常多變,卻依然讓我感到十分美好。

  母親八十六歲時,因大腦動脈栓塞而中風,半身不遂,口不能言。除了請菲傭幫忙照護外,我每天都摟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一邊觀賞她和父親到各地旅遊的照片或youtube裡的豬哥亮歌廳秀,一邊為她做解說。

  看到母親蒼老而空茫的臉上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時,我就會高興地親親她的臉頰,但也悲從中來。自我懂事以後,母親就從未抱過我,我也從未牽過母親的手,只有在母親中風後,我們母子才變得如此親密。但母親還認得我這個摟著她、親著她的兒子嗎?

  在等待母親遺體火化時,姊姊忽然站起來,對弟妹們說:「父親走了,現在母親也走了,大家以後要聽溢嘉的話。」我默然低頭。

  母親還在時,即使自己已經六十好幾,還可以留一些孩子氣;現在,孩子氣已被母親收回,我終於必須自己作主,為這個家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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