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東部小鎮探望一位老友。老友是大學時的舊識。在紐約浪跡多年後,回到台北,畫畫、書寫、評論,娶妻、生子。然後突然辭去工作,帶著妻兒遠走他鄉。十多年未見,我們慢慢遺忘了他;但看起來,似乎是他遺忘了我們。
田野小路邊,籬花與果樹環繞的一棟三層樓房。老友怡然說,這就是他自己設計的家園。剛來時,還到附近的學校教書,最近則連書也不教了,文章也少寫了,更懶得評論;只在家裡栽花蒔草,畫畫,讀書,散步,陪兒女遊戲,偶而出門看山看海。
他留我們用晚餐。女主人在長桌上點了一根蠟燭。我們專心吃飯,話變得很少,我偶而抬起頭來,覺得燭光下的老友,看起來就像一位先知。而來到小鎮的我,則成了尋訪先知的旅人。
那是回教蘇菲教派流傳的一個故事:
一個旅人來到陌生的小鎮尋訪一位先知。當旅人抵達先知的住處時,已是入夜時分。先知的門開著,他叫喚兩聲,無人應門,就自行進入。那是一個很大的房間,一盞點燃著的煤油燈,就擺在離門口不遠處的一張大桌子上,但桌邊卻空無一人。無數飛蛾繞著煤油燈的亮光飛舞。
在慢慢適應屋內的明暗後,旅人發現在房間深處的一個角落,還有一張小桌子,桌上點著一根蠟燭。先知就坐在小桌子前,對著燭光看書。
旅人走過去,疑惑問說:「先知啊,這個燭光比煤油燈光黯淡許多,您為什麼不在煤油燈下,反而在這裡看書呢?」
先知抬起頭,微笑說:「那盞煤油燈是我為了飛蛾而設的,這樣我才能在這裡安靜看書,不受干擾啊!」旅人這才發現,燭光雖然不太明亮,但周圍的確連一隻飛蛾也沒有。
一個好故事總是能超越時空,在不同的時代,為不同的族群帶來新的啟發。來到東部小鎮的我,因為看到友人、燭光,想起這個故事,而得到如下啟發:為了生活,每個人都要在某個地方從事某種工作。越光鮮亮麗的地方,越炙手可熱的工作,就會有越多的人競逐,好比飛蛾繞著煤油燈飛舞。置身其中,只會不斷受到騷擾。不同的光,吸引不同的人。如果你不願與飛蛾共舞,受其奴役,那就要自覓光源,找個安靜怡人的角落,點燃自己的蠟燭。也許無法大放光彩,但畢竟是個乾淨明亮,自己掙來的地方。
老友在燭光下抬起頭來,似欲有言,但旋又默然。我看他一臉安詳,也就不再多嘴,心中則隱約有一種模糊的失落感。其實,我是在鄉下長大的,中年以後在南投山中蓋了間農舍,讓父母有個栽花種菜、頤養天年的地方,我和妻兒偶而去住個兩三天,像在度假。雖也想過以後要到那裡常住,過另一種生活;但在父母往生後,我卻從未再去住過,因乏人居住與照料,雜草叢生,我竟一時糊塗就把它給賣了。現在想起來,實在有點後悔,也對老友當年能有勇氣毅然割捨台北的一切,來這裡過與世無爭的生活感到佩服與羨慕。
回台北不久,參加另一群朋友的聚餐,大家紛紛向一位友人敬酒,恭喜他最近升官、眾生有福了!他則頻頻答禮說「不敢當」,但在謙虛中仍難掩興奮之情。我這位友人博學多聞,從學生時代起就懷抱經世濟民之心,現在能身居要職,一展所長,也是得償夙願。大家都為他高興,也真心祝福他。
酒足飯飽,回到家後,想起東部小鎮的那位老友,他和當晚在座的很多人及升官的那位都是舊識,但大家似乎都忘了他。以前經常在一起喝酒喝到天亮,談夢想、談抱負的知識青年,後來卻因個人不同的選擇,而走在不同的路上。
道已不同,何必再相為謀?
古詩十九首裡有一首《今日良宴會》:「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的確,人生苦短,與其庸庸碌碌,何不去找或佔個好位置,過得暢快淋漓一點?這也是很多人都有過的想法,我當然也不例外。但就像蘇菲的先知所說的,越光鮮亮麗的地方就會有越多人競逐,如飛蚊嗡嗡盤旋,讓人不堪其擾而心煩意亂。更有甚者,「要路津」競爭激烈,大家不僅爭得頭破血流,還經常有人被擠得跌落深淵。
有人也許是因為在光鮮亮麗的地方競爭落敗,只好另謀出路,轉移到生活壓力較小的偏遠地區;但有的人卻厭倦於那種無聊的競爭和騷擾,而主動離開光鮮亮麗的地方,自己去尋找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的清靜樂土。
在印度洋的各島嶼中,原本都有長一公尺多、重兩百公斤的巨龜,但後來都消失了,唯獨阿達布拉島依然倘佯著為數甚多的巨龜,究其原因,因為這個島離主要航線甚遠,其他位於主要航線(要路津)的島上巨龜,在大航海時代被水手們視為難得的新鮮肉源,而遭宰殺滅絕。
有人也許會認為,阿達布拉島的巨龜雖然活了下來,但不會覺得無聊、寂寞嗎?這其實是無聊人的想法,對巨龜來說,只要是能讓牠們自得其樂的島嶼,哪有什麼偏遠不偏遠的問題。在一個地方生活會給人什麼感覺,重要的是你想在那個地方獲得什麼,而不是那個地方是別人眼中的「中心」或者「邊疆」。
農曆春節,接到東部小鎮友人寄來的賀卡。打開來一看,竟然是他自己手工製作,上面還有他畫的一幅小畫。「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寥寥數語,卻讓我感受到無盡的真情與心意。雖然他說得不多,但我想他在東部小鎮過得應該是讓他心滿意足的愜意生活,有著我不知道、也無緣享受的閒情雅致。
英國詩人畫家布列克的一句話,忽地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必須自創一個體系,或者受他人體系的奴役。」只有擺脫他人的價值體系,一個人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生活,並建立屬於自己的價值體系。
◆本文同時在「紅塵阡陌 王溢嘉的人生筆記」刊登
◆「紅塵阡陌」是我在方格子的寫作專欄,歡迎了解與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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