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我們雖非一路,但卻被視為同類。如果我們要將這種安排看成一個齷齪的笑話,我想,還是把它當作是對我們的一種諷剌吧!
我們之間的確不乏相似的地方。也許我們的腳步太快,太陽底下能令我們欣喜或者感傷的事情已經少之又少,我們不再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或者為一個小女人唉聲嘆氣。
別人說我們絕非善類,但別人的看法對我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以前我們曾經藉譏嘲他人的無知與錯誤,而產生某種輕浮的樂趣,現在我們似乎也懶得這樣做了。
有時候,當我偶而從你們漠落的眼神裡辨認出我們類似的血緣時,我實在想跟你們說幾句話。當然,其中也許不乏微辭。如果你們在意,那就請你們原諒我的冷酷吧!
給愛智者
我曾數度參加過你們的閒談和辯論,對你們的知識和口才也相當折服。能與傑出的心智為伍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尤其是今天,在臺大人才逐漸凋零的情況下,我一直對你們付出你們所應得的讚許和敬意。
有人說,人唯有在信仰中才開始存在。我對你們的存在性無所懷疑,對你們的信仰也不予任何置評。但又有人說,人唯有通過獻身才能獲得解脫;試問,試問你們如何證明你們的信仰與理念合理呢?
很不幸的,我往往發現,你們的信仰與生命是兩個可以任意分割的個體,你們只是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堅持你們的信仰,藉以證明你們的信仰合理。
但真理豈是邏輯的草率結論?如果你們無法將信仰納入生命之中,則儘管你們閃亮的智慧耀眼而擾人,儘管你們唸通所有的哲學體系與政治體系,並且能夠如數家珍地評論各個體系的優劣,試問又有什麼用處呢?
當你們無法與某種信仰合為一體的時候,為了避免混淆,我想你們還是保留那份稍嫌虛假而略帶誇張的認同熱忱吧!
觀念與沉思並非世上唯一能令我們感到喜悅與激動的東西,何不讓我們摒棄理性的絕對,而追求存在的圓滿?
給浮士德們
對做為一個人來說,你們也許感到相當的厭煩和疲憊,當你們伸出祈求的手時,魔鬼竟搶先上帝一步,來撫慰你們心靈的不安。
這種遭遇我相當了解而且以前頗有心得,尼采說:「和魔鬼伸手相握,倘其正要恐嚇我們」,我們並非能夠拒絕誘惑的孤獨聖者,時間對我們來說也相當寶貴,我們的確無法大量拋售時間去抗拒魔鬼所給予我們的長期誘惑,但何以當魔鬼的笑聲響起時,就註定了你們萬劫不復的命運?
你們任憑魔鬼普遍參與你們的一切事物,因此,你們的眼神在最近巳變得遲鈍而混濁。你們說,你們之所以選取並且忍受墮落的道德,因為你們已別無容身之處。庸俗的世界摒棄你們的天才,所以你們像王爾德一樣,以悍然自毀的陰森心情,將靈魂之珍珠擲入酒杯。
如果你們討厭莊子的結論,那麼讓我們談談沙特吧!沙特筆下的安東尼羅昆靖也許能為我們帶來一些啟示:墮落乃是為了另一次的昇起,墮落的意義在於昇起的有無。
尼采告訴我們,一棵樹想要接受更多的光明,則它的根必須深入黑暗。當你們拚命往下紮根,而拒絕向上結果時,很慚愧,我看不出你們的意義在那裡?
我不知你們是否甘心委身於這種齷齪的境況,如果你們認為我無理,那麼堅持你們的墮落吧!
給舞文弄墨者
你們的文章都寫得很好,才子、詩人的帽子紛紛飛到你們的頭上去。在喜歡文學的人越來越少的今天,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也許我只是文化沙漠上的一株雜草,無法評論你們,但我能否向你們請教,你們為何而寫作呢?為寫作而寫作,這是我最常聽到的結論。文學一到你們手裡就成了獨白,成了專利品。
我不敢懷疑你們是否曾經對邪惡裝作一無所知,但所謂荒謬的世界、不幸的亞洲、苦難的台灣等事實對你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你們對事實的興趣就如同對自己的責任問題一般淡漠。
當然,當奴隸們正精疲竭端地俯身操舟時,在後艙甲板上歌頌群星之璀燦是可能的,任何不可能的事對你們來說都是可能的,就像對不幸的卡夫卡來說,任何可能的事都是不可能的一樣。這是你們和卡夫卡唯一相像的地方,即摒棄整個現實世界。
寫作一直被認為是帶有某種神秘色彩的東西,但它並非是毫無章法的。我想,卡繆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應該不會太過離譜才對,這位因其文學作品具有明辨的真誠,對我們這一時代的人類良知多所啟迪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師說;「每一個偉大的作品都使得人類的臉龐更值得尊重也顯得豐富,這就是它全部的秘密。」
請問詩人才子們,你們以什麼來使你們的「作品」「偉大」呢?
給懶散的保守者
我們本是很好的朋友,以前我們經常一起到女生宿舍門口喝西北風,到小攤上喝紅露酒,生活無憂無慮。
現在你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有一次喝完酒後,聽你們中的一位說:「人生如同攻城掠地,剛進大學的時候,我以為我佔有一塊無垠的肥沃土壤,只要播種,就能保證豐收。也許我的能力有問題,一年一年下來,我一塊又一塊的忍痛割讓或放棄,現在只剩下一小塊的立足之地。」
我們之間的友誼使我為他感到痛惜,歲月是多麼地不饒人,為了保證你們的無憂無慮,你們毫不憐惜甚且可以說是相當揮霍地放棄了等待你們去播種、豐收的土壤。
宴席須開始於日落,而不應該開始於早晨。但你們已等不及了,年紀輕輕就為自己準備了人生的宴席。有了女朋友或妻子之後,你們名正言順地成了保守主義者,固守著那一塊足以保證你們在幾年後成為新興中產階級的最後土壤,然後磨鈍你們以前所具有的野心觸角,解除一切與此有關的行動。
也許你們要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辯白,但我想不必了。齊克果巳經為你們解釋得很清楚:「生活的秘密即是在於隨意宣說自己的願望以及何以被阻而不能實現,於是就什麼都不做。」
我為我們之間得來不易的友誼感到遺憾,我無法參加你們最後的晚餐。(1974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收錄於《霧之男》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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