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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

  當我走進她那金屬般的眼光中時,她正伏在角落裡抽煙,就像在嘴裡含著一支溫度計。

  我以一種必然的姿勢墜落在她對面的沙發上,於是她發出一串乾燥的、木頭似的笑聲。

  一股灰白的煙霧隨著搖曳的尾音自她的嘴裡飄出,飄向我的臉。我乃將眼光伸進煙霧的迷茫中,一個美麗而模糊的影像遂在我的眼前逐漸成形,而我不願它成形,因為我看到那上面正飄浮著奇異的瞭解與同情。

  我討厭她那種斷然自信的笑聲,於是我舉起我的手,欲輕輕揮開煙霧。

歌聲

  中山北路,民權西路。

  一個長檯自猩紅的地上昇起,立在長檯之外,我用一種近乎中性的聲音說:「Martini。」

  然後我聽到一個韓國人在說日本話,一個日本人在說英語。東方未明,束方正處於混亂狀態。

  將杯中的橄欖舉向黃色的燈,我的視線遂如同一縷清風滑過她身上的起伏。燦爛而必死的人生,化作片片不可觸摸的歡樂,落入我杯中的渾沌。

  從渾沌中站起來,為了自溺於希望之海,投下一枚coin,於是我開始一口又一口地吞食著希望。

   I'd rather be a sparrow than a snail……

  混濁低沉的歌聲在我的血液中盪漾著。

  「我有點怕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隨著歌聲慢慢向後飄,向後飄,終於在我的眼前消失,變成壁上裝飾的一部分。

   If I only could,I surely would……

  歌聲戛然而止。我深陷翳罩的眼睛開始吃力地轉動,數個黑圈自我的眼底跳出,在眼前跳躍擴大。 牆壁上畫著一枚Eva's apple,我將頭伸過去,她又慢慢從壁上的裝飾中走了出來,曖昧而令人心碎地。我從她的眼中讀出了懼怕與謙卑的埋怨。

  懷著一種巨大的甜蜜的哀傷,我劃一根火柴,伸向空中,她的影像遂封閉在我的瞳孔內燃繞,一個閃現的微笑使我的眉毛在火中弓了起來。

荒塚

  像一個失去視覺的盲者,我熱心而懷疑地到處尋找。陳說我的臉上寫著現代人的焦慮與疲憊,我不知道,因為我看不見我的臉。

  我說我們去波麗路喝咖啡,妳對我作迷茫的注目,時間就變成一種模糊不清的波浪的延伸。

  擠進沙發的紅色中,在我的身旁,妳純潔而冷靜,我的心中湧起一種類似歡笑的感情。

  於是我將煙霧一口又一口地逸在咖啡杯緣浮動的物體上,轉向妳的側面,我依稀辨認出遺忘已久的戀情,妳的心中曾經有過我的哭泣。

  「不是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妳還記得我對妳說過的這句話嗎?如今我立在遙遠年代的盡頭,遙望如荒塚般林立的里程碑,閉著眼睛也知道,最遠的一塊刻著妳的名字和我純真的感情。

  舊情如同千隻手,自我的靈魂深處伸出,我乃舉起咖啡,將眼光埋葬在傾斜的麥管上。於是,那首歌又開始在我的血液裡盪漾﹕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像一片倦於流浪的雲彩,我在妳面前一面飄動,一面朦朧地微笑著。

  (1974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收錄於《霧之男》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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