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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儘管七彩繽紛,但總覺得在那複雜多變的背後,似乎具有某種本質,可以用簡單的法則來加以描述。重讀我在大學畢業後所寫的一篇短文「我的生命密碼」,感覺它正是我當時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所得:

 「深夜,我攤開我的生命密碼,在燈下展讀。

 它,並不難讀。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1罩在我頭上,我在其下縮攏成一個7,我曾經是一個乾淨而明確的有理分數——1 / 7,過著單純、閉鎖而有條理的生活。

 後來,罩在我頭上的那個1消失了,或者說被我拿掉了。我遂攤開來,變成 一串小數,先是0.14……,然後是0.142……,再然後是0.14285……。在那段歲月裡,我每踏出一步都是新奇的,覺得人生充滿了無盡的許諾;處處美景,等待著我去尋幽訪勝。

 像一隻掙脫樊籠的野獸,我自由自在地奔跑於人群和事物之間,無拘無束地倘佯在花香和燈光之下,貪婪地品嚐各種知識和欲望,其中也許有些不安和挫折,但總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慢慢的,我覺得空虛,感到苦悶,在走完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後,我駐足回顧,發現我生命的軌跡竟然是0.142857142857142857……的循環小數。它不過是1 / 7的變形,是一串事件的無盡循環,是試探、狂熱、懷疑、懸擱、墮落、追悔的一再重演而已。

 在追悔之餘,我偶而會收攏過來,再度成為原先那個乾淨而明確的1/7,過一段單純而閉鎖的生活。但它再也無法持久,路上野狗的眼神、空中飛鳥的叫聲,都會使我很快又散開來,再度成為七彩繽紛的0.142857142857……。

 在這一伸一縮間,我像一個手風琴手,演奏著我生命的手風琴,它只有六個音符和一個休止符。」

 它多少是我大學時代的生活寫照。當時我隻身在外,不再受父母管制,更認為「禮教非為我輩而設」,有點恣意妄為,在各方面都顯得既繽紛而又混亂,雖然滿足了自己的一些飢渴,但卻像一隻打圈圈亂飛的無頭蒼蠅。

 十多年後,我又為這篇「我的生命密碼」添了個後續:

 「後來,我感到厭煩,長時間的厭煩,兩三年持續不斷的厭煩,竟至渴望能有一個比1更沈重的數罩在我頭上,好讓我在它下面再度縮攏成一個簡單而明確的7。於是,我開始積極地去尋找那可能的2或者3。所以,我就結婚了,成家立業了,辦起了雜誌,獻身於這個和那個。終於,我再度成為一個明確而單純的有理分數,過著乾淨明亮的生活。但是在過了一段時間後……

 關於我生命的進一步數學演算:

 當用2罩在我頭上時,攤開來將變成0.285714285714……。

 當用3罩在我頭上時,攤開來將變成0.428571428571……。

 當用4罩在我頭上時,攤開來將變成0.571428571428……。

 當用5罩在我頭上時,攤開來將變成0.714285714285……。

 當用6罩在我頭上時,攤開來將變成0.857142857142……。

 我發現,只要我是7,則不管我去尋找任何數字罩在我頭上,它們到後來都有可能再攤開來成為類似的無盡循環。事態已經很明顯,我需要的是內在的改變,而非外在的追尋。我只有將自己(7)罩在自己頭上,進行嚴格的自我管理,才能成為最單純而又明確的17/7)。」

 這是我結婚生子,將父母接來同住,在健康世界雜誌工作,並成立野鵝出版社、創辦心靈雜誌一段時間後的感覺。這些事情多少代表了我所找到的罩在我頭上的234……。有些人會認為想找一個什麼罩在自己頭上,就像孫悟空去找一個緊箍兒,或一隻鳥去尋找鳥籠,無異是在讓自己的生命受到束縛,侷限它更多的可能性,真是何苦來哉?但像一個厭倦於遊蕩的浪子,我倒是相當渴望、也相當滿意這樣的束縛,不只讓我有「回家」的感覺,更可以說是我在感性過了頭之後的一個理性抉擇。

 老子說:「上善若水」。除了難以往高處流外,水可以到處游走,流變不居,而且無孔不入,不拘一形,真可說自由自在。但如果沒有河岸來約束它、引導它往一個方向奔流,成為滋養兩岸生靈的河流;那水只會四處亂竄、氾濫,不僅看不出有何意義,還可能帶來災害。我覺得當時我的生命能量就像水,我不想再讓它無目的地亂流,浪費在一些越來越覺得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所以我主動去找能拘束我的「岸」,在它們的束縛和引導下,讓我的生命之水能朝某些明確的目標奔流。

 至於在那段時間之後,我是否又再重蹈覆轍,因為覺得受束縛、太單調、沉悶,而擺脫罩在我頭上的234,再度散開來成為0.285714285714……?我想應該是「沒有」。我並沒有逃離我的寫作、婚姻或家庭,不過卻發現我的人生已無法用過去那個「有理分數∕循環小數」密碼來概括,改用「單一∕多樣」或「不變∕變化」這樣的新律則也許較合適(「有理分數∕循環小數」也可說是它的一個變型)。

 譬如在工作上,寫作是我單一、不變的志趣,但它的形式或內容卻是多樣而富於變化的,可分為散文小品、人文與思想論述、文學與文化評論、心理學與精神醫學、兩性議題、青少年勵志、傳統經典新解等好多類,在同代作家中,我寫作所觸及的領域,算是相當廣泛的。在婚姻裡,妻子是我單一、不變的對象,但我們婚姻生活的型態卻也是多樣、有變化的;這些多樣和變化使得原本的單一與不變顯得更豐富也更有深度。

 從較寬廣的角度來看,當我將生活與寫作一併考量時,我發現我早年的生活比較多樣、變化(繽紛而混亂),寫作卻較為單一、不變(散文小品);後來的生活回歸單一、不變(乾淨而明亮),而寫作則開始多樣、變化起來。這讓我醒悟:我的生命同時渴望單一與多樣、不變與變化,當我在某方面維持單一與不變時,我就必須在另一方面尋求多樣與變化,以滿足我的生命需求。我很高興也很滿意因為我的寫作滿足了我對多樣與變化的需求,所以不必在愛情與婚姻對象上尋求多樣與變化。

 這跟我早年的1 / 70.142857142857……似乎已有所不同,但不同的只是表象,我覺得我的生命依然是在同樣的軌跡上運轉。

◆本文同時在「紅塵阡陌 王溢嘉的人生筆記」刊登

◆「紅塵阡陌」是我在方格子的寫作專欄,歡迎了解與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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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