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沒有自己的東西
一位年高德劭的醫界前輩,兩三年前以私人身份前往大陸,參觀彼岸的醫學教育與醫療措施,回來後說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大陸的醫學院與醫療院所,在硬體方面是不如台灣,不過卻有一些他們的特色。雖然很窮,但也搞了一些自己的東西,我覺得他們很可能對人類醫學知識的進展做出某些貢獻。反觀台灣,表面上有很多新穎的、尖端的設備和技術,但卻都是美國和日本的翻版,我們走容易的路,只是在抄襲、利用別人的智慧。」
短短幾句話,切中四十年來台灣醫學發展的要害。我想,在其他科學教育與科技發展上,恐怕也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而已。所謂的「台灣奇蹟」,其實就是將台灣變成一個龐大的「翻版工廠」,讓具有聰明才智而又勤勉的國人,大量「複製」別人的成果,在經濟起飛之後,我們的醫療與科技似乎也跟著起飛了,但若仔細觀察,則不難發現那只是在隨著別人的樂音起舞,只是像月亮般在反射別人的光輝罷了!
我很難想像當音源與光源消失後,我們是否還能有屬於自己的舞姿與光芒?當然更不用說是否能讓美國人或日本人「分享」我們的光澤了!
這是台灣科學發展的弊病。我們沒有自己的東西,只能跟在人家的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熱忱地「學習」。以醫學為例,台灣的醫學工作者多屬極優秀的菁英份子,素質不可謂不好,但四十年來,台灣醫學界對增進全人類醫學知識進展上的貢獻卻少得可憐!(這裡所說的「貢獻」是指帶來突破的「創見」,而不是在別人的基礎上搞一些枝節問題)。
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呢?
開的是「科學雜貨店」
早年,在艱困的環境中,台大校長傅斯年曾以「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此一豪語和全校師生共勉。雖然搞不出什麼名堂,但這是窮人的「骨氣」和「志氣」。
曾幾何時,台灣「發」了,但還是搞不出什麼名堂。幾年前,我的母校──台大醫學院的某任院長,在新上任後說:「台大醫學院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培養諾貝爾獎得主,而是為了培養素質優秀的醫護人員。」我記得還有幾位醫師在報章上為文響應這種觀點。
能不能得諾貝爾獎固然無法「預設」,但像這樣發表聲明「主動放棄」、「斷念」的,倒也是怪事一椿。我覺得這種話一點也不像全國最高學府的一院之長所應說的,聽起來反倒更像是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口吻。
台大醫學院「是什麼」呢?國外有人發明了「電腦化斷層掃描儀」,我們就去訂貨;有人做了「心臟移植」,我們就引進來;有人搞「試管嬰兒」,我們也依樣畫葫蘆……。醫療設備與醫療技術琳瑯滿目、美侖美奐,可惜沒有一樣是自己「生產」(發明)的。這不是「雜貨店」是什麼呢?
很多人在聽到李遠哲榮獲諾貝爾化學獎時,都以為他像丁肇中一樣是到美國唸大學的,後來曉得他是在台灣唸完大學時,又以為他是到美國唸研究所的;大家難以相信他是在台灣唸完研究所才出國的。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說穿了就是前述「雜貨店老板」的心態在作祟。在科學發展上,台灣怎麼可能有自己的創見、自己的東西?在台灣從小學泡到研究所的人,怎麼可能獲得諾貝爾獎呢?
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喪失了傅斯年時代的那種「骨氣」和「志氣」,安於做一個「科學買辦」,上焉者做個「科學雜貨店」的老板就顧盼自雄,下焉者是長年做「店小二」,學「美」仿「日」,不改其志。
所謂「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幾已成為一個令人難堪的神話或者笑話。
對「病理按摩」的一種標準
長期置身於這種「科學雜貨店」買辦氣氛中的人,呼吸的是一種雙重標準的「科學空氣」。這種空氣無色、無臭、無味,只有仔細析離,我們才能知道它是什麼樣的「雙重標準」。
幾年前,國內流行過一陣子的「病理按摩」,據稱具有神效,能治百病。經過報章雜誌的大幅報導及市井口耳相傳,一時之間,長途跋涉到台東找吳神父治病的病人絡繹於途,而坊間也出現不少以此為號召的專書及密醫。
吳神父雖是一位外國神父,但他說「病理按摩」乃是源自中國古老的傳統醫學。它的基本假設是:腳底乃是人體的「縮影」,人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在腳底各有其對應的部位,也就是「反射區」。按摩這些「反射區」不僅可以診斷出身體那個部位有毛病,而且可加以治療。
當時,國內的一些醫學專家自願或被迫地出面發表他們對「病理按摩」的看法,幾乎每個人都說它是「江湖騙術」、「荒謬」、「古老的幼稚想法」。但說這些話並非來自他們對「病理按摩」長期、大量的臨床觀察心得,而是出於「直覺」(或者說是基於所謂的科學「良知」吧);因為「病理按摩」違背了現代醫學(其實是西方醫學)的基本觀念,腳底無非是一些皮膚、肌肉、骨骼、血管和神經,怎麼可能具有「反映」身體各部位器官的「訊息」呢?
這一兩年來,「病理按摩」似乎已漸漸為人所淡忘,想來它原先所宣稱的能治百病,果然是「古老的幼稚想法」,國內醫學專家的「直覺」相當正確。
但這是我所說的「一種標準」。我們只有再看下面這個例子才能曉得它反映什麼樣的心態。
對「複製人」的另一種標準
同樣在幾年前,美國有一位新聞記者寫了一本書──《照他的形象》(In His Image),聲稱有一位富豪,根據最尖端的生物科技,花費鉅資委託科學家利用他體內的一個細胞「複製」了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書一出即舉世轟動,對「美國新聞」從來不落人後的國內報章雜誌,自然也是大篇幅報導,而我們的醫學專家也不得不出面發表他們對「複製人」的看法。
「複製人」的基本假設是:細胞可以不斷分裂、分化,而每一個細胞中的染色體都含有關於這個人身體發育的「藍圖」,因此只要條件合宜、控制完美,刺激一個體細胞,就可以讓它發育成同它主人完全一樣的人。
國內的醫學專家說,「複製人」在理論上雖然有可能,但離實現這個夢想似乎還相當遙遠,如果國外真的有人完成了「複製人」,那真是不可思議、「奇蹟似」的生物科技突破。他們這樣說,當然也是基於自己的科學「良知」。
後來證實國內醫學專家的看法沒錯,因為《照他的形象》事實上是一本「科幻小說」,也許是為了促銷,所以搞了個「以假亂真」的噱頭。但國內醫學專家對「複製人」的反應,卻是我們所說的「另一種標準」,拿它來和「病理按摩」相對照,即可清楚看出我們呼吸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科學空氣」。
雙重標準的「科學空氣」
「病理按摩」能不能治病是另一回事,國內的醫學專家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斥之為「荒謬」、「古老的幼稚想法」。但「腳底含有人體各部位訊息」的想法會比「一個細胞含有人體各部位訊息」的想法更加「荒謬」嗎?為什麼沒有人挺身而出,也將「複製人」斥為「荒謬」、「時髦的幼稚想法」呢?
這不得不讓我思及一個令人難過的原因:因為「病理按摩」是中國舊有的東西,而「複製人」卻是西洋新興的產物。「病理按摩」和「複製人」的基本假設其實非常類似,當然,「病理按摩」著重的是「後天的訊息」,而「複製人」著重的則是「先天的訊息」,其間仍有一定的差距,但在「局部能反映全部」這個層次上則是類似的。令人難過的是,為什麼國內的專家會獨厚於來自西洋的觀念,而菲薄源自中國的想法呢?(未完,全文共6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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