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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丈夫醒來時,發現身邊的妻子四肢僵直、嘴巴張開、舌頭外吐。他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她死了,但摸摸她的身體,卻還是溫的……。

  一個不久前才快快樂樂結婚的年輕女士,在新婚燕爾期間,就讓丈夫產生很大的困擾。因為有一天早上,當丈夫醒來時,發現身邊的妻子四肢僵直、嘴巴張開、舌頭外吐。

  他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她死了,但摸摸她的身體,卻還是溫的,於是他猛力搖幌妻子,好一會兒,她才如從大夢中醒轉過來般,恢復神智,而剛剛的恐怖症狀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種情形不只發生一次。對此一「挺屍現象」,丈夫由驚愕而好奇,忍不住追問她。在丈夫的追問下,她才支吾地說從少女時代起,就偶而會在早上出現這種現象(當然,是家人發現而告訴她的),有時在白天清醒的時刻也會如此,但情況較不嚴重。如今竟然被丈夫看到了這種恐怖的醜態,她也無法隱瞞,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怪毛病。

  丈夫憐惜地看著這位既親密又陌生的新婚妻子,在責任感或者說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帶妻子去找佛洛伊德醫師,尋求治療。

  佛洛伊德認為這位新娘子的症狀可能跟心理因素有關。但在用催眠術將她催眠後,卻無法獲得相關資料。於是他改用另一種集中注意力的方法,要病人閉上眼睛,告訴她當他將手按在她的額頭上時,她將「看」到造成今日這種症狀的童年相關經驗(其實上這也是一種催眠暗示)。

  病人顯得相當安靜而合作,當佛洛伊德將手按住她的額頭時,病人即進入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中,她說她又看到童年時代所居住的家屋、她的臥室、臥室裡所擺的床鋪、她的祖母、還有她很喜歡的一位女家庭教師……然後是發生在這些房間及這些人間的事情,最後女家庭教師離開了她們的家,因為她要回去結婚。

  但這些回憶仍只是片段的、看似無關緊要的瑣事,佛洛伊德還是無法從中找出與她目前症狀直接相關的經歷。

  正當佛洛伊德覺得山窮水盡時,天無絕人之路,他福至心靈地向一位同事A醫師提起這個病人,結果無巧不成書,A醫師剛好是病人父母以前的家庭醫師,他給了佛洛伊德一份相當重要的資料:

  原來A醫師當年也曾治療過這位病人,當時她正值荳蔻年華,身體發育得很好,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在她第一次發作——就是家人發現她「僵死」在床上時,其父母曾召請A醫師往診,A醫師雖然找不出什麼病因,但他發現那位女家庭教師對病人似乎表示出過度的關愛之情。

  他對此感到懷疑,而告訴病人的祖母,請她多多留意女家庭教師和孫女間的關係。不久之後,祖母告訴A醫師說,那位女家庭教師經常在夜闌人靜時,悄悄爬上她孫女的床鋪,做出某種不可告人之事;第二天早上,她孫女就被發現四肢僵直、嘴巴張開、舌頭外吐,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

  對於這個發現,家人自然是又驚又怒,但為了顧及顏面,他們決定不加張揚,但也毫不遲疑地要終止年輕人之間的墮落行為,於是他們立刻遣走那位女家庭教師,要她回去結婚。被蒙在鼓裡的病人,雖然不再受女家庭教師的性騷擾,但她那晨間僵死的症狀仍斷斷續續地存在著。

  在獲得這條寶貴的線索後,佛洛伊德的治療對策是: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向病人重述一遍,讓她重新體驗早年與女家庭教師之間那段曖昧的感情,給予它新的評價,而她的症狀也就不藥而癒。

解析:

  這也是一個轉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的病例。所謂轉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是指一個人過去曾遭受過某種心理創傷,它被潛抑到潛意識裡,但後來卻轉化成肢體麻痺、視覺障礙等身體各器官的功能失常症狀。

  希伯克拉底曾說,「結婚」是女歇斯底里患者的最佳處方,但這個個案似乎顯示,結婚僅沒有讓她的症狀消失,反而可能造成它的惡化,因為在婚姻生活中,丈夫的性挑逗可能激發埋藏在潛意識深處的往事,而使「晨間僵死」症狀以更多的頻率出現。因此,最佳處方不是「默默地做」,而是「坦然地將它說出來」。

  患者在未曉人事的少女時代,因女家庭教師的性騷擾,而使她在事後的清晨出現形同虛脫的症狀。此一創傷性經驗顯然已被排除在患者的意識層面之外,連開啟潛意識心扉的催眠術都無法讓她憶起,但它卻存在於別人的記憶裡。佛洛伊德很幸運地從A醫師那裡獲得此一創傷性經驗的資料,他將它轉告病人,讓她重新面對它,疏導她鬱積的情緒,晨間僵死症狀即奇蹟般地消失。

  這個個案和佛洛伊德的不少病人一樣,其情感創傷都與「性」有關。不只佛洛伊德的病人有這種現象,連當時與之合作的布勞爾醫師的病人也如此。譬如布勞爾醫師就曾診療過一個十二歲、害羞而內向的男童,有一天從學校回家後,他就覺得身體不舒服,抱怨頭痛而且吞嚥困難。家庭醫師以為是感冒引起的,開藥給他吃,但病情在數天之後仍無起色。病童一直拒絕吃東西,如強迫他吃,他就會嘔吐﹔整天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當布勞爾醫師往診時,距離病發已有五個禮拜。在檢查而無所發現後,布勞爾醫師覺得他的症狀可能有心理因素,但男童的父親和男童本人都說不可能有這種事,詢問學校的老師,老師也說他在學校裡並未有過什麼特別的事情。在不得要領的情況下,布勞爾準備向他施行催眠術,但後來沒有派上用場,因為在病童母親聰明而溫馨地詢問下,病童終於流淚說出如下的遭遇:

  原來病發當天,他在從學校返家途中,因尿急而到路邊的廁所方便,在廁所裡,一個陌生男人突然走到他身邊,掏出生殖器,要男童將它含在嘴裡,他極度恐慌地跑開,回家後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出現了上述的症狀。

  病童的吞嚥困難,顯然是對將陌生男人的性器含在嘴裡的象徵性抗拒。但當他說出這個創傷性經驗,發抒他的驚恐與憤懣,並得到父母和醫師的安慰與保證後,他的症狀也就消失了(布勞爾診療這位病人時,因為離那次創傷經驗的時間甚近,所以病人還記得它,但如果時間拉長,此項記憶可能就會受到潛抑,而只剩下象徵性的症狀)。

  從診療經驗中,佛洛伊德發現多數轉化型的歇斯底里病人,在早年多有過「性創傷」的經驗,幾乎每個病人在童年時代都有被成年人性誘惑或性騷擾的歷史,這使他們在青春期之後對性的訊息極為敏感,當被潛抑下去的記憶及情感再度受到撥弄時,即轉化為具象徵意義的身體症狀,或原本已存在的症狀變得更加明顯、益形惡化。

  於是他大膽地提出「性源說」,認為歇斯底里症主要是來自性的潛抑(repression)或壓抑(suppression),壓抑是意識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卻不能說、不敢說、隱忍不說;而潛抑則是將它驅趕出意識層面,無法憶起。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種觀點也許失之狹隘(當年,布勞爾醫師就是因為不同意他的性源說而和佛洛依德分道揚鑣;後來,阿德勒和榮格等和他絕裂,多少也是肇因於此),但就像所有的學派宗師,都是在「一以貫之」的信念下,建立起自己獨特的理論系統的,這也許是佛洛依德「宗師的個性」使然。

  不過他的理論也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因為在佛洛依德所處的那個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瀰漫著保守、偽善、虛矯的性道德,他的理論似乎在告訴世人,因為性本能的受到扭曲,而使很多人產生了光怪陸離的心理病痛。

  對於這種病人在早年受到性誘惑或性騷擾的說法,後來發生了一些插曲。隨著診療經驗的累積,佛洛伊德慢慢發現,病人所陳述的性誘惑或騷擾事件,經常是虛構的,換句話,它們可能只是患者的幻想而非事實,為了解決這個窘境,使他轉而認為人類的性慾及性幻想並非在青春期之後才出現,在童年時代,性亦是一種強烈而重要的生物本能,結果這又成了他「性心理發展理論」的源頭。佛氏指出,「性創傷事件」也許不是童年真實的經驗,但卻是「真實的幻想」、「真實的記憶」,它們仍然會對當事者的心理造成影響,並轉而影響其生理。

  攻擊他的人對此提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論調﹕

  男科學家認為,病人之所以會「捏造」這些性創傷事件,主要是佛洛伊德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而在催眠或自由聯想中,一再暗示或誘導病人說出這類的告白,病人或者怯於他的權威、或者為了迎合他,才言不由衷地說出「性的謊言」。因此,佛洛伊德不僅在愚弄病人,也在愚弄自己,所謂「潛意識」或「精神分析」,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而非科學。

  女性主義者則說,那些病人(以女病人為主)所說的性創傷事件其實都是真的,佛洛伊德後來改口說它們可能是假的,其實是為了「替男人脫罪」。因為誘惑、騷擾這些無辜小孩的都是醜陋的男人、甚至是表面一本正經的偽君子。為了避免醜化男人,所以才說那不是真的。

  佛洛伊德的辯解及上述兩種攻擊論調,都涉及到一個更基本的問題﹕即我們如何「證明」病人主觀陳述之真偽?或者,它們根本就是難以「證明」的?除了極少數的例外,我們確實難以驗證病人說法的真偽,在這個檔案裡,好像有A醫師這個人證,但我們又如何驗證A醫師的回溯性記憶有無虛假、扭曲的成份?

  面對一樁變態心理檔案,就像面對一個棘手的案件,在證據不足、甚至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們只能「自由心證」。但醫師不是法官,他要做的也不是法官該做的事;而對你我來說,當然更非如此。對於這樣的檔案,甚至說這樣的故事,我們要付出的並非科學的質疑,而是同情的瞭解。

  當佛洛伊德將精神醫學帶離唯物的醫學模式時,就已預示了這種後果,但也使我們更接近活生生的人生,「半是真實半是詩」的塵世。在芸芸眾生中,這的確是可能發生的事。天下事無奇不有,有什麼比這更「確鑿」的事實呢?

 

收錄於《變態心理檔案》一書,紙本書已絕版,歡迎購買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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