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自一道斑駁的圍牆後面,我慢慢地浮起來,像一隻蝙蝠般無聲地飄過牆。於是牆外的空中迸出一張美麗的網,沈默地圍我以千絲萬絲,我乃掉進陷阱的溫柔等待中。
金色的人面蜘蛛一如微笑的玩偶,興奮地自網中向我彈射過來,擁抱的痛苦使我閉起眼睛。一幅慘綠的圖案遂在我眼前的黑暗中攤開來,就像一瓶顏料憤怒地潑灑在黑色的牆上。
之一
拿起刀,我的眼前就出現一排排的桌椅,桌椅後面則是一道道的牆壁。它們宛如一頭怪獸,擺出一副悠閒冷漠的架勢向我示威。
握刀的手已經滲出冷汗,而我正渴望流血。於是我閉起眼睛,露出白牙,像一隻飢餓的狗衝過去。桌椅支離破碎和牆壁轟然而倒的聲音使我的血脈奮張。
冰冷的白色的血正從桌椅和牆壁的傷口射出,噴上我的臉。想起我的身世和抱負,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感傷的眼淚。就在淚眼模糊中,一個戴著玩偶面具、身佩長劍的人正駕著一艘紅色的小船自我眼前的黑暗大海中乘風破浪而來,他慢慢伸出蒼白高貴的手。
童年的殘夢無端地湧現,勾起我太多的愛與恨,懷著一種辛奇古怪的心迎上去,我將刀切入海中……。
我慢慢睜開眼睛,刺眼的太陽光令我暈眩。就在太陽底下,荒野之上,立著一尊殘缺的偶像,正用挖苦而隱忍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的刀已經飲了他的血,而血就在陽光中輝映。
於是,像一匹負傷的狼,我奔命於連天衰草間。太陽乃開始無情地和我做亙古的追逐。
之二
今天晚上,我已經是第七次看到這個人。
他的臉陰森地藏在風衣和低壓的帽子裡,碰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又匆匆地趕過我。燈光有點陰晦,而他風衣的白色就在我眼前鬼里鬼氣地蠕動。我覺得很不自在,而這竟完全是出自他蓄意的安排。
「第七次!」我在嘴裡詛咒一聲,我非得向他問個清楚不可。在黑暗的角落我趕上他,揪住他的手臂,將兩眼瞇成一現,用細狹無情的眼光看著他。
「我只是一個過路人。而且,」他把頭轉下暗處,嘎聲道:「你不正喜歡這樣嗎?」語氣中飽含了令我難忍的挑戰意味。
我的手因憤怒而顫抖,從來沒有人這樣侮辱過我,我必須揭開他的帽子,看清他那骯髒的臉。於是我伸出我的手。一股紅色的煙霧從他那原本戴著帽子的地方噴出來,就像一隻醜陋的蝦蟆在喘氣。
「一個沒有臉的人!」我有一種被人迎頭痛擊了一棒的感覺。時間悄然停頓,街道行人無聲而且畏怯地抽離,只剩下一團紅色的煙霧包圍著我。煙霧後面彷彿有著成千成萬的人在囈語般,傳來含糊不清、夢魘般的聲音。
我本想世故地笑一笑。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而我卻笑不出來。我盡力回想,但也沒有用。一切都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裡的事,而我都始終置身度外,沒有一點真實感。
我開始有了一點淡淡的哀愁。忽然一串像夜梟般的叫聲:「你不正喜歡這樣?」「你—不—正—喜—歡—這—樣—嗎?」淒厲地劃破長空,猶如利劍刺入我的前額,我的血汨汨流下來。
終於,在紅色的煙霧中,我倒下來,扭曲成一堆痛苦的肉。
之三
跳上車,我才發現司機、車掌和乘客都是骷髏,車上就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很難堪也很羞愧,我竟然還穿著衣服。
車子已經開動,瘋狂地飛往不知名的驛站。我別無選擇餘地,只能勉強擠在兩具骷髏之間坐下來,就像放在椅子上的一個漂亮玩具。而我被迫承受這種深刻的無奈的滑稽。
沈默的陰影籠罩在整個車子裡,我必須立刻打開僵局,否則我會因窒息而瘋狂。於是我兩眼睜大,用最大的聲音說:「某些事情已經發生,但諸位先生能夠將它改變嗎?」
沒有人答話,只有我話語的回音兀自在玻璃窗上顫抖著,我和他們原是對立的。我知道他們有意如此,他們在排斥我。
車子終於駛進一片黑壓壓的森林。看著窗子與窗子之間破碎的枝幹與樹葉,某種不祥的預感自我的靈魂最深處恐怖地升起。
但已經來不及,骷髏正一具具站立起來,向我圍過來,彎下腰用堅硬冰冷的頭骨將我擠到車門。
車掌哀怨地說:「沒有人叫你來的,你不應該怪誰。」於是我自車門被拋出。
然後,我如願以償地看到自己被吊死在一棵高大的喬木上。(1972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收錄於《霧之男》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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