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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女鬼故事的特徵

  如果說人類對死亡所懷抱的矛盾雙情與一場文學性的心理治療而產生的兩個結構:「拒絕死亡∕接受死亡」與「激起恐懼∕消除恐懼」是所有鬼故事的普同結構,那麼在特殊類別的鬼故事裡,顯然還會有特殊型態的次結構。在中國的各種鬼故事裡,女鬼故事可以說是最特殊、也最令人傳誦的故事型態。本章將以女鬼故事為例,為大家做一番拆解和剖析。

  陽世有男人和女人,陰間自然也就有男鬼與女鬼。在明清筆記小說裡,究竟是男鬼多抑是女鬼多?筆者沒有做「鬼口調查」,無法回答。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陰間的男鬼很少來找陽世的女人;但陰間的女鬼卻經常來找陽世的男人,而且還發生性關係。本章所舉的幾個故事都具有這種特色,而它也是魂魄傳奇裡最具特色的「兩性關係」。這種關係很值得我們探討,因為它可以說是中國女鬼故事最常見的共通結構。

  如果我們拆解女鬼故事,對它們做一番「材料分析」,可以發現它們其實是由潛意識的心理內涵、特殊感官經驗、古老的思維模式及中國文化的特質等「炒作」而成。為了便於理解,我們不妨按部就班將它們一個個析離出來:

男人色慾幻想的外射

  女鬼故事裡的兩性關係——女鬼主動來找男人,而且發生性關係——並非陽世男女關係的投影。在現實的塵世裡,兩性交往是以「男找女」為主要型態的,而女鬼故事裡的「女找男」卻是此一型態的逆轉。

  過去有不少人指出,這種故事型態是男人色慾幻想的外射,這當然有部分的真實性。編造這些故事的作者都是男人,但我們似乎也不必太花心思去揣摩這些作者有什麼樣的「性心理」,因為從故事裡反而可以找到更好的答案。故事中的「男主角」——也就是被女鬼找上的幾乎清一色都是身邊沒有性伴侶的男人,譬如〈無頭艷鬼〉裡的某君、〈周瑜廟枯骨〉裡的邵廷銓都是未婚獨居的男人,〈牡丹燈籠〉裡的喬生是妻子剛死不久的鰥夫,而〈雪屋婦人〉裡的書生,更表明了是想去嫖妓。

  女鬼能夠「乘虛而入」的都是這種性慾不得發洩的男人。而出現的女鬼,若不是像〈無頭艷鬼〉裡的艷鬼主動「自薦枕蓆」,就是如〈牡丹燈籠〉裡的符麗卿一經勾搭,立刻投懷送抱,個個「性致勃勃」,這正是典型的外射作用——其實是男人自己「性致勃勃」,但他們卻將這種念頭外射到因全知全能而能「善體人意」、又不必受禮法約束的女鬼身上,變成是女鬼「要」男人來安慰她們,而且還夜夜春宵,將男人搞得「贏弱不堪」。這樣的情節其實是男人色慾幻想裡的一個常見窠臼。

夜間遺精前的色情夢

  不過,除了有被虐傾向者外,多數人的色慾幻想很少會將恐怖與激情冶為一爐。女鬼來找男人的故事其實是恐怖激情故事,它將「性」與「死亡」奇妙地結合在一起,而「死亡」在故事裡主要以「元精的耗損」來呈現,這使我們不得不想起男人特有的「夢遺」現象。

  哲學家尼采曾說:「夢是一切靈魂信仰的起源」,在女鬼故事裡,我們可以將它改為:「夢遺是女鬼來找男人交歡故事的起源」;最少,它扮演了比「男人色慾幻想外射」更直接、也更重要的角色。

  所謂「夢遺」(夜間遺精)是青壯年男子常見的一種生理現象,特別是缺乏定期性發洩的男子為然。在睡夢中,當事者忽然不由自主地射出精液,然後驚醒過來;在醒來後,他通常會記得自己剛剛作了一個夢。多數研究夢的專家都認為,遺精之前所作的夢跟「性」有關。美國的霍爾醫師(C.S.Hall)曾在二十世紀中葉調查不少青少年在夜間遺精之前所作的夢,發現其中雖然有一些是屬於較「隱晦」的「色情夢」,但更多則是赤裸裸地呈現男女交歡的場景。譬如下面這兩個夢:

  「我夢見我正在一個螺旋梯上來回地追逐一個女孩子,最後我追上了她,和她性交,然後就發生了夢遺。」

  「我夢見自己正爬上一個陡峭、狹窄的長梯。我的步履維艱,爬了好幾個小時,當我接近梯頂時,長梯似乎開始在隨風搖曳。最後我總算到了梯頂,走進一個房間中,它像一間臥室,我看到一對男女正在床上性交,於是我離開房間,懷著異樣的感覺走下長梯。」

  我們有理由相信,古代的男人在夜間遺精前也會作類似的色情夢。從現代的觀點來看,它是因生理刺激所引起的特殊感官知覺經驗,但在古代「出現於夢中的人物乃是對方來造訪  之靈魂」的觀念下,那位在夢中出現的不明女子(她通常是陌生人),很自然地就會被解釋成「女鬼」。而每次「和女鬼性交」的結果都是精液淋漓,所以它也就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

  這樣的思路其實也就是編織「陰間女鬼來找陽世男人交歡」故事的特殊感官知覺經驗來源,將男子夜間遺精前所作的色情夢加油添醋,再比附靈魂信仰,為那個妾身不明的女鬼「定位」,就成了像〈抱棺雲雨〉、〈無頭艷鬼〉這樣的故事。

  因為女性不會夢遺,也較少作色情夢,在缺乏可供發揮之特殊感官知覺經驗的前提下,自然就較少陰間男鬼來找陽世女子交歡的故事。

夢中原本思考的具象化

  如果說夢遺前所作的色情夢是女鬼來找男人交歡故事的重要來源,那麼它也有助於我們理解某些故事裡的怪異情節:

  在〈抱棺雲雨〉裡,抱住女鬼交歡的捕快兒子,在旁人眼中卻是「抱著一副棺材做交媾狀」;而在〈周瑜廟枯骨〉及〈牡丹燈籠〉裡,邵生和喬生抱著一個美女在燈下卿卿我我,但在書僮和老翁的眼中,他們抱的卻是「一副骷髏」。這種「因人而異」的感官知覺經驗,常被解釋成是來自女鬼的幻化,其實在以「原本思考」為主的夢境裡,我們也常可看到類似的景像。譬如榮格的女弟子辛格(J.Singer)就曾報告過一位男士作了如下的夢:

  「我和一位婦人在月色下的山徑上行走,我們愉快地交談著……突然之間,她的臉變成慘綠色,而且越來越蒼老。我了解到拯救她的唯一方法是和她作愛,於是我將我的陰莖插入她的下體,但陰莖卻從她的身後穿出,而插入她背後的岩石中,然後她消失了,只剩下我來回地在岩石裡抽插。」

  如果這個夢被「分鏡」成:「我覺得我抱著一位婦人交歡,但在旁人眼中卻是我對著一塊岩石來回抽插」,那就成了〈抱棺雲雨〉、〈周瑜廟枯骨〉、〈牡丹燈籠〉裡的情節了。

  〈無頭艷鬼〉中,女鬼在庭院裡亂抓,把一顆頭顱裝在自己的脖子上,就變成了一個美女;後來,某君以枕頭擲向女鬼,女鬼的頭就又「掉下來」。這種情節也常被認為是鬼的「特技」之一,就像後現代的鬼電影裡常說的一句話:「妳說妳是鬼,那妳把頭拿下來給我看看!」其實,這種「特技」也常發生於夢中,譬如佛洛伊德就曾夢見自己的上半身站在解剖台外,解剖自己身體的下半身,然後「又再度擁有一雙腳,在市鎮裡走動」。將「夢」略加修飾或渲染,而當做「真實」來描述,原本就是魂魄傳奇的特色之一。

  夢境是「原本思考」此一古老思維模式的演出,這種將「思想」視為「真實」,讓「思想的真實性」凌駕於「客觀的真實性」之上的現象,構築了女鬼故事裡的某些離奇情節。但是想以此來理解女鬼故事,顯然還是有嚴重的不足。

「陰陽」與「補」的觀念

  〈周瑜廟枯骨〉這個故事的重點在結尾處——女鬼在和邵生交歡半個月後,她在棺中的骷髏「兩個眼眶的凹處已長出新肉來」。但這樣的描述並非這個故事所獨有。

  相傳是魏文帝(曹丕)所撰的《列異傳》裡,有一則故事說:一位談姓書生在夜裡攻讀,眼前忽然出現一位美女,美女同樣自薦枕蓆,但卻交待談生千萬不可用燈火照她,「要到三年後,才可照我」。後來美女還為談生生下了一個兒子,但在未滿三年時,談生忍不住在她睡著後,偷偷地用燈照她,結果發現她「自腰部以上都已長肉,同常人一樣;但腰部以下卻是枯骨」。

  〈周瑜廟枯骨〉和這個故事顯然有著同樣的靈感,其差別只是枯骨重新長肉的多寡而已——與男子交接的次數越多,則長出的新肉似乎就「越多」!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裡曾說:「蓋鬼為餘氣,漸消漸滅,以至於無。得生魂之氣以益之,則又可再延。故女鬼恆欲與人狎,攝其精也。男鬼不能攝人精,則殺人而吸其生氣」,雖然我們很少看到男鬼「殺人吸其生氣」來延長「鬼命」的故事,但他對女鬼為什麼「恆欲與人狎」,倒是提出了一番說辭,而這可能也是中國民間百姓流傳的一種想法。

  這種想法在中國有它的歷史根源。《易經.繫辭上傳》說:「精氣為物」,我們在第三章曾指出,「精」是構成「形」(肉體)的基本材料,它有「精液」的意思,因此,變成一堆白骨的女鬼若能攝取男人的精液,不僅可以「延其氣」,而且還可「肉白骨」。為了長出更多的肉,女鬼的勾引男人也就「靡無虛夕」,而男人自然也就跟著變得「贏弱不堪」。這樣的性交比傳統的「採陽補陰」更劇烈,所以像〈抱棺雲雨〉裡的捕快兒子,在被大喊一聲而從女鬼體內脫身而起時,不僅「精液淋漓流出,沾滿了褲子」,而且摸摸他的陽具,更是「冰冷如雪,一直涼到小腹。」

  中國人根深牴固的陰陽觀念與此也不無關係。在〈牡丹燈籠〉裡,隔壁的老翁勸告喬生說:「女鬼為陰幽之魅,你和她同床共枕,一旦真元耗盡,就要大禍臨頭了!」在中國人「補」的觀念裡,陽實而陰虛,男人是「陽中之陽」,女鬼為「陰中之陰」,「陽中之陽」可以補「陰中之陰」,所以男人對女鬼頗有「滋補」作用。但女人為「陽中之陰」,而男鬼為「陰中之陽」,兩者各有所「虛」,所以女人對男鬼就沒有什麼「滋補」作用。它使男鬼較少到世上找女人又都了一項「理由」。

  在《千金方》這本闡釋中國古代性觀念的著作裡,有一段話說:「若孤獨而思交接,損人壽,生百病;又鬼魅因之共交……精損一當百。」短短一段話,幾乎就是上述諸論述的總結:其中,「孤獨而思交接」可以說是「色慾幻想的外射」,而「鬼魅因之共交」則是「夢遺前所作的色情夢」,而「精損一當百」則是「被女鬼採補」的後果。心理內涵、特殊感官知覺經驗、具有文化特色的性觀念環環相扣,結果就成了環環相扣的故事。

  但環扣並未就此而終結。

未嫁夭亡女子的冥婚禮

  如果我們仔細考察這些到陽間來狎誘男人的女鬼之身份,發現她們最大的共同特徵是「未嫁夭亡女」,有的還是系出名門,知書達禮,譬如〈周瑜廟枯骨〉裡的女鬼是「故曲江縣丞曹公女秋霞」,〈牡丹燈籠〉裡的女鬼是「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而在第三章〈畫中美女〉裡的女鬼,則是前任溫州監察官的夭女。我們很難想像這些生前「嚴謹守禮之處子」,只因為「性」的原因,就使她們在死後變成「餓虎撲羊之蕩婦」;對此,我們必須有超越「性」的解釋。

  〈屋內女子〉提供給我們一個思考的方向。這個故事裡的女鬼,不僅不外出引誘男人,當李某來到她的屋(墓)前時,女鬼還堅持「男女有別」,要李某留在屋外,而且「盡早離開」、「不要打擾」。等到第二天早上,答案才揭曉:原來她父母已「根據嫁殤的習俗,要讓她和某氏人家的亡兒舉行冥婚之禮」。

  在中國民間,「嫁殤」或「冥婚」是一種源遠流長而又頗具文化特異性的習俗,俗稱「人鬼聯姻」、「結陰親」、「鬼嫁」或「鬼新娘」。因為在這種婚姻型態裡,「新娘」都是「未嫁夭亡」的女子。冥婚其實有兩種方式,一是新郎為陽世男子(未婚或已婚均可),他娶的只是新娘的「神主牌」(但卻可因此而從女方獲得一筆嫁奩),如果他本來未婚,也可以再娶陽世女子為妻,唯一的條件是「鬼新娘」此後就成了「夫家的人」,由夫家祭祀,她的屍骨也需遷葬到夫家的祖墳中(通常是在陽世丈夫死後,與他合葬),接受夫家陽世子孫的祭掃。另一種方式是新郎亦為未娶而死的男子,由媒婆為雙方撮合結成陰親,然後二屍合葬在男方的祖墳裡,再由男方家長從宗族裡找一位男子做這對「鬼夫妻」的子嗣,讓他們得享祭祀,〈屋內女子〉指的是第二種方式。

  這種冥婚習俗的產生,跟我們在前面提到的中國人的靈魂信仰、宗法制度及祭祀儀式顯然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因為在上述觀念下,一個女人若未嫁而死,則她既沒有夫家,又不能進入父家的祠堂,死後「兩邊不是人」,無人祭祀,最容易淪為孤魂野鬼——也就是「人類學上的鬼」。而冥婚習俗可以說是一種兼顧信仰、制度與親情的文化設計,這些不幸女子的父母不忍女兒的靈魂在冥間飄泊無依,就以冥婚的方式為她找個夫家,讓她永世得享夫家陽世子孫的祭祀。

冥婚習俗的文學化

  民間有怎樣的信仰和習俗,可能就會產生怎樣的傳奇故事。傳奇故事固然是在反映信仰和習俗,但同時也會回過頭來強化原有的信仰和習俗。在有冥婚習俗的地區,如果父母不主動為死去的女兒安排冥婚,據說淪落成孤魂野鬼的她為了「要求嫁人」,就會回家作祟,讓家裡產生種種不順遂的事。等到父母莫名所以去請問神明時,她才透過乩童說出她的心願。而父母也才在此時「恍然大悟」,於是依照乩童的指示照辦,而被找上的「新郎」因怕女鬼作祟,也大都不敢拒絕。

  如果我們以此來重新解讀前述的故事,就能得到一個超越「性」的答案:在〈墓中新郎〉裡,女鬼變成新娘,引誘新郎到墓中「成親」,而且由女鬼的父母出面,其實就是冥婚習俗的「文學化」。至於那些主動來引誘男人的女鬼,多半是「想要嫁人」而沒有父母親人能替她們作主的可憐女子,譬如〈周瑜廟枯骨〉裡的女鬼,未嫁夭亡而被棄棺於廟中,父母早已遠宦他鄉;〈牡丹燈籠〉裡的符麗卿,同樣是被寄柩於湖心寺,一寄就是十多年,返回故鄉的父母早已對她不聞不問。在冥婚習俗的文化理念下,這些女鬼的重返人間迷惑書生,其實是來自文化潛意識的一種「自力救濟」行動——也就是自己拋頭露面,要到陽世來找個如意郎君。

  而在〈藺姑娘〉那個故事裡,我們固然可以說,藺姑娘就像道士所言是「因情鍾而念誠,氣仍凝結不散」,而重返人間和白多福再做夫妻,是屬於「心理學上的鬼」。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在山區岩洞裡上吊自殺,暴屍荒野,不能入土為安,也是「人類學上的鬼」,而更重要的是,在名義上,她也是一個「未嫁夭亡」的女子。當白某後來知道藺姑娘已成鬼物而向道士求救時,道士所提出來的對策——要白某先到岩洞裡抱出藺姑娘的屍體,準備棺木將她入殮,用車運回來,然後再以結髮妻子的禮儀將她安葬在祖墳裡——可以說就是在履行上述的冥婚儀式。在經過這個儀式後,藺姑娘入土為安,而道士也才能順利地將她的鬼魂驅趕到墳墓裡。

  對於這樣的情節,我們會有一種「悲愴而又圓滿」的感覺,其原因就在於它撩撥了我們的文化潛意識。

對人鬼聯姻的衝突立場

  如果說未嫁夭亡的女鬼到人間來找男人的故事,是漢民族文化潛意識的投影,那麼為什麼會出現像〈周瑜廟枯骨〉這樣的故事——女鬼的心願不僅被阻撓,而且還受破棺焚屍之辱呢?這使我們不得不思及一個更深層的心理問題。

  其實,在早期的筆記小說裡,頗多冥婚之文學化的美好故事。譬如前面提到的《列異志》裡那則談生的故事,談生在用燈火照了妻子的身體,見她腰部以下是枯骨後,女鬼就說事已至此,只有同他分離,但離別前,女鬼到一處府邸取出一件珠袍給談生,並扯下談生身上的一塊衣襟,留作紀念。後來,貧寒的談生拿這件珠袍到睢陽王府去賣,睢陽王發現這件珠袍乃是他死去女兒的陪葬物,懷疑談生是盜墓取得,談生將經過告訴王爺,王爺不信,親自去視察女兒的墳墓,雖然並未有被挖掘過的跡象,但在命人挖墳開棺後,卻發現棺材下竟然壓著談生的一塊衣襟,而且在看到談生的兒子長得正像死去的女兒後,王爺終於相信了,於是他遂將談生視為女婿,贈送他金銀衣物,後來還上表朝廷,讓談生的兒子做了官。

  睢陽王未嫁夭亡的女兒至此終於有了「丈夫」,而她也可永享談姓子孫永世的祭祀。類似的故事在當時還很多,譬如晉朝干寶《搜神記》裡的一則故事:男主角是一個飢寒交迫的書生,而女主角則是秦國未嫁夭亡的公主,書生在娶了「鬼新娘」後,同樣也獲得了金銀財寶。這樣的情節不只完整呈現了冥婚習俗,而且更反映了冥婚習俗裡的現實面:當父母想要為未嫁夭亡的女兒在塵世找個丈夫時,他們通常必須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奩」,而願意當「鬼婿」的也通常是經濟條件較差的人。這當然是一種利益交換,但那一份豐厚的嫁奩也可說是為了「抵消」人類心中另一份對鬼的恐懼和嫌惡。

  像〈周瑜廟枯骨〉這樣的故事,很可能是在表達民間百姓對冥婚習俗的另一種心思:如果重返人世想找個丈夫的女鬼沒有一個「好爸爸」,而被找上的男人家裡又不愁吃不愁穿,那麼多數人對這種「結陰親」其實是相當排斥的。在《列異志》及《搜神記》的故事裡,最後出場的是女鬼的父母;而在〈周瑜廟枯骨〉裡,最後出場的卻是邵廷銓的父親;不同的結局正反映了「男女雙方家長」對冥婚潛在的衝突立場。

不受歡迎而又無法解決的矛盾

  〈牡丹燈籠〉曾被改拍成電影,這個故事的前半段跟〈周瑜廟枯骨〉非常類似,符麗卿也是被父母寄柩於寺廟、未嫁夭亡而又無法入土為安的女鬼,她重返陽世所找的男人是鰥居的喬生。但接下來的情節則有很大的差異——當喬生知道符女是鬼後,對她的愛與戀就翻成恐懼與嫌惡,而向玄妙觀的道士要了一些符籙來驅鬼避邪;但冥冥之中彷彿一切都註定好了,他不知不覺又來到了湖心寺,結果被由愛生恨的符女數落一番,然後被拉進棺材裡,變成真正的「鬼婿」。

  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結局,但我覺得它卻也是與冥婚相關的魂魄傳奇中,最特出、意義最豐繁的故事。如果喬生像邵廷銓一樣有個「好爸爸」,能夠在喬生被惑後,派人到寺廟裡,下令毀棺焚屍,那麼喬生可能就不會喪命:但這樣一來,女鬼符麗卿的心事——冥婚習俗的文化理念就無法獲得發抒,我們看到的只是人類對鬼的恐懼與嫌惡。

  如果喬生在遊覽湖心寺,看到符麗卿被棄置於寺中蒙塵的靈柩時,能夠念及符女與自己的恩愛,而遷葬靈柩,讓符女入土為安,那麼也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也許就會像《聊齋誌異》裡的〈聶小倩〉這個故事——當寧采臣在飽受驚嚇之後,帶著聶小倩的枯骨「歸葬安宅」,結果聶小倩「感其恩義」,竟真的還陽和寧采臣做塵世夫妻,而且還為他生了個兒子。但這樣一來,整個故事又落入冥婚習俗之文學化的古老窠臼中,人類對鬼的恐懼與嫌惡又無法獲得發抒。

  李維史陀曾說,好的神話故事通常是在呈現「不受歡迎而又無法解決的矛盾」,從某個角度來看,〈牡丹燈籠〉正具有這種本質,也因此,它是一個比〈周瑜廟枯骨〉及〈聶小倩〉更好的故事。當我們讀到「此後,每逢月色昏暗的晚上,往往有人會看見喬生和符麗卿牽手同行,一個丫鬟則提著雙頭牡丹燈籠在前帶路」時,就彷彿看到一幅美麗、淒楚、詭異、攝人、似乎想提醒我們什麼的畫面——它想提醒我們的是漢民族產生冥婚而又拒斥冥婚的種種心理糾葛,以及更深層的、對死者的愛與恐懼的矛盾雙情。

男鬼解決問題的方式

  我們將〈男鬼求嗣〉列在本章,主要是想拿它來和前面的一大堆女鬼故事做對照。

  如果未嫁夭亡的女子需經由冥婚「嫁出去」,始得永享夫家陽世子孫的祭祀,以免淪為孤魂野鬼;那麼未婚或沒有子嗣即死的男人,其死後是否得享祭祀的關鍵顯然是在於「如何獲得子嗣」,而非「有沒有妻子」。而這也正是我們所熟悉的文化設計:在親族中找一個血緣較近的後生,「過繼」給死者當兒子,以延續他的香火。

  〈男鬼求嗣〉這個故事正在反映此一文化理念。中國的魂魄傳奇裡,很少男鬼出來引誘或騷擾淑女的故事,不只因為女性較少性幻想、沒有夢遺、陰間的男鬼難以滋補陽世的女人而已,更因為它沒有文化上的需要。

  《聊齋誌異》裡雖有一則男鬼回到陽世找女人的故事(〈鬼子〉),但他找的卻是自己

守寡的妻子,而回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播種」。在妻子懷孕後,男鬼就消失了,後來她妻子果然生了個兒子,讓祖先的香火得到了延續。這樣的故事還是同一文化理念的投影。

中國女鬼與西洋男吸血鬼的比較

  在和筆記小說裡的眾女鬼做了一番「搏鬥」,好不容易「全身而退」後,我們終於可以喘口氣說:中國女鬼故事的獨特結構是由心理內涵(男人的色欲幻想)、特殊感官知覺經驗(夢遺)、古老的思維模式(原始思考的具象化)、中國文化的特質(精液之滋補功能與冥婚的習俗)幾種材料不斷地組合、拆開、再組合而成。而其中最讓人深思的也許是它的兩種「文化添加劑」。

  不同的文化會對不同類型的鬼故事情有獨鍾。在西洋,最受人傳誦的是吸血鬼故事。但在結構上,它和中國的女鬼故事卻截然不同:典型的吸血鬼故事是一個冷俊的男吸血鬼透過性的接觸,去吸一個美麗女人的血,以維持死後生命的故事;而中國典型的女鬼故事則是一個美麗的女鬼透過性的接觸,去吸(攝取)一個文弱書生的精,以維持死後生命的故事。在結束本章之前,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對此做一些「比較鬼學」:

  以史托克的《德古拉伯爵》為代表的吸血鬼故事,可以說是當時歐洲各種黑暗、神秘、邪惡力量的集大成之作,它不只擷取了歐洲民間有關吸血鬼、狼人、美女與野獸的各種傳說,還加上歐洲浪漫主義對性愛與死亡糾葛的關注,以及十八世紀法國恐怖激情小說的內涵——這種小說具有濃厚的虐待與被虐待色彩,而且是以對女性的虐待與折磨為主。史托克將這些素材冶為一爐,結果就變成了一個男吸血鬼透過性的接觸,來吸一個美麗女人的血的故事。而它能受到當時歐洲人的歡迎,並進而成為典範,顯然與歐洲人的心靈有頗多契合之處。

  但在中國,受歡迎的為什麼是另一類型的故事呢?很多民族都認為血液與精液是生命的泉源,而且兩者可以互換,譬如「一滴精等於十滴血」,中國的女鬼以「攝精」而非以「吸血」來延續其生命,除了表示中國人認為精液比血液更珍貴、更補外,更表示中國男人對失去精液有著深沉恐懼;另外,再加上本章前面所說的未嫁夭亡的女子特別容易淪為孤魂野鬼,以及冥婚的習俗等,結果就成了一個美麗的女鬼透過性的接觸,來吸一個文弱書生之精液的故事型態。而它的受中國人歡迎,並進而成為典範,顯然也是因為它和中國文化或漢民族的心靈有頗多契合之處。

  透過這種「比較鬼學」,我們更可以了解鬼故事裡含有怎樣的「文化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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