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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我在網路上忽然瞥見「台大學生會推校園轉型正義,校友連署搶救傅鐘」這樣的新聞標題,心裡納悶:台大學生會是準備拆掉傅鐘嗎?否則為什麼會招來校友聯署搶救?在詳細看了各媒體的相關報導後,才曉得事情的始末應該是:

  台大學生會向校務會議提案由師生共組校園轉型正義小組,調查與公開歷史事實,推動清除具威權意象的校園空間等。台大校友中心在校友的line群組說學生會此舉「恐涉及傅鐘、傅園等」,結果就有校友發起「搶救傅鐘」的聯署活動。雙方人馬並在台大校務會議場外拉布條互別苗頭,校友會這邊說「學生會向當權者獻媚」,學生會這邊則認為「校友會造謠抹黑」(說他們在提案裡根本沒有提到傅鐘)。台大校務會議的結果是否決了學生會成立校園轉型正義小組的提案。

  這個事件到此暫告一段落。是非黑白,每個人的心中自有一把尺,我無意置喙。不過說起傅斯年、傅鐘和傅園,倒是讓我產生一些感觸:

  我在高中時代就從書刊中知道傅斯年的一些事蹟,所以在剛上台大的第一堂國文課,老師要我們寫一篇自我介紹時,我就在那篇文章裡說(大意),我服膺已故的傅斯年校長所說要「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我覺得台大不是什麼高級職業培訓班,而應該是一個有志青年追求知識和真理、結交朋友的理想學府,我很高興能進台大接受這樣的洗禮。

  雖然後來才知道「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其實是史賓諾莎說的,傅斯年校長以它來期許自己和台大師生;而一個念醫學系的人說要來「追求知識和真理」,似乎也有點好高騖遠;但無可諱言,它曾經撼動我年輕的生命,點燃我想要當一個知識分子的熱情。

  記得台中一中和台中女中的台大聯合校友會迎新晚會,就在傅園裡舉辦。雖然已知傅園就是傅斯年的墓園,但第一次親臨,看到希臘神殿式建築中間擺著的大理石石棺(主辦同學還在神殿的角落和石棺上點著白色蠟燭),我凝視石棺上篆刻的「傅校長斯年之墓」在燭影中明滅,仍不免胸中波濤起伏。

  位於椰林大道和行政大樓間的傅鐘,是為了紀念傅斯年而建的,也是台大的上課鐘。進台大不久,一次在新生大樓上課,老師在鐘聲響完後進教室,露出神祕的笑容問:「你們聽到剛剛傅鐘敲了幾下嗎?」同學們面面相覷,老師說:「是敲了二十一下。」然後自問自答:「為什麼是二十一響呢?因為傅斯年校長說:『一天只有二十一個小時,剩下三個小時是用來思考的。』傅校長希望你們不只要好好讀書,更要認真思考。」思考、思考、再思考,這的確是一個一流大學的校長應該有的看法和說辭。

  傅斯年當台大校長的時間其實不到兩年(在任上因腦溢血而過世),但卻成為最受推崇、最讓人緬懷的一位台大校長。我想除了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健將,憂國憂民且不畏權貴,公開為文指責孔祥熙、宋子文,在擔任北大代理校長時雷厲風行,擁有崇高的學術和社會聲望外,更因為他在混亂的時局中,臨危受命,打消赴美看病的念頭,出掌台大。

  雖然時間很短,卻做了很多事:譬如裁退濫竽充數、不適任的教職員,力邀大陸知名教授前來台大任教,將「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立為校訓,訂定現代化的教學與校務制度、規章等,讓台大脫胎換骨,為建設台大成為世界一流大學的宏圖打下基礎。

  其間最受注目的應該是一九四九年的「四六事件」,當時的台灣省政府主席陳誠認為台大和師大是匪諜的大本營,要求進校肅清匪諜,傅斯年以「我有三個條件:一、要快做;二、要澈底做;三、不能流血。」做回應。四月六日當天,警總司令彭孟緝帶軍隊進入校園前,傅斯年警告他:「若有證據該抓就抓,若無證據就不能隨便進學校抓學生!我有一個請求,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當天,台大被抓了不少人。事後,傅斯年也盡其力營救出不少證據不足、無辜受牽連的學生。

  「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被幾年前太陽花學運的學生拿出來傳頌。當然,還是有人對「傅斯年是學術自由、校園自主之捍衛者」的說法不以為然,因為他最後畢竟同意讓軍隊進入了校園。但我們要考慮在當時風聲鶴唳的時局下,他的選擇其實相當有限,我倒是比較認同他所說的另段話:「我不能承認臺灣大學的無罪學生為有罪,有辜的學生為無辜,此之為公平。不能承認任何人有特權,此之謂公平。我既為校長,不能坐視我的學生受誣枉。」

  傅斯年的學術成就如何,不是我能談的。但他早年認為顧頡剛對少數民族的研究破壞了「中華民族一體」的框架,而說「為學問而學問,不管政治……最為可痛恨者此也。」「若以一種無聊之學問,其惡影響及於政治,自在取締之列。」我覺得這是違反「學術自由」的。

  以前有一段時間,當被問及我對中醫的看法時,我會以「傅斯年說:『我是寧死不請教中醫的,因為我覺得若不如此便對不住我所受的教育。』」中醫的很多觀點跟我所受的醫學教育也有太多的矛盾,傅斯年的說法是何等犀利而又痛快(難怪會被稱為「傅大砲」)!但後來我已很少再這樣引用,除了自覺「躲在大砲背後」不太光彩,更因為認為傅斯年的說法太獨斷,在本身對中醫還沒有太多了解之前就發此豪語,並非理性的知識份子該有的作風。而他對擁有深厚傳統的台大醫院的整頓,跟當時的醫學院院長杜聰明鬧得頗不愉快,也被認為是外行指導內行。

  這不是什麼責備賢者,而是每個人都有缺點、弱點和盲點,不必隱惡揚善地去製造完人神話。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相當敬佩與喜歡傅斯年,從他身上,我看到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執著與可愛:他在過世前,對舉薦他的朱家驊說:「你把我害了,臺大的事真是很多,我吃不消,恐我的命欲斷送在臺大了。」抱怨歸抱怨,但他還是奮力而為,也許他認為建設台大是他當時生命中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吧(或我替他這樣認為)!

  根據其妻子俞大綵的回憶,傅斯年在腦溢血而死的前一天晚上,還穿著一件棉袍伏案寫作,俞大綵勸他早點休息,他擱筆說:「趕寫文章,想急於拿到稿費,做一條棉褲。」因為他的腿怕冷,西裝褲太薄,不足以禦寒。

  傅斯年留給台大的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對現在的我來說,也許只剩下「愛人」較有意義。但要怎樣「愛人」呢?傅斯年說:「剋服自私心,剋服自己的利害心,便可走上愛人的大路。」在這個誰也不服誰、互相指摘與撕裂的社會裡,期待所有人在說話為文時,都能花點時間思考(不必三個鐘頭):「我的所說所寫,裡面包藏了多少自己的私心和利害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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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阡陌:王溢嘉的人生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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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