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溢嘉的文字城堡

　　有一次，我到某地演講，題目是「談天賦與生命的追尋」，我以我喜歡的一則寓言來做為開場：

　　有一個歷史學家死後到了天堂，遇到聖彼得。他知道聖彼得無所不知，於是請教說：「彼得大聖人，我研究軍事史多年，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您能否告訴我誰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將軍？」

　　聖彼得看看四周，然後指著某人，說：「就是他，他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將軍。」歷史學家一瞧後，苦笑說：「我認識那個人，但他在世時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呀！」聖彼得回答：「沒錯。但如果他去從軍的話，他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將軍。」

　　聖彼得的意思是那個工人有成為「世界上最偉大將軍」的天賦，但很可惜他走錯了路，白白糟蹋了他的天賦。這也讓我想起莎士比亞說的一句話：「我們知道我們『是』什麼，但卻不知道我們『可以成為』什麼。」

　　要談生命追尋，最好先瞭解自已有什麼潛能，理論上，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潛能，每種潛能也都沒有得到完全的發揮。而天賦則專指自己優於他人的特殊潛能或稟賦，如果能先知道自己有什麼特殊潛能或天賦，而朝那個方向去從事生命追尋，那不僅如魚得水，而且很可能就會有比別人更好的成就。但一個人有什麼稟賦，不能等上帝或聖彼得給答案，而必須靠自己去尋找、發現。

　　我讀小學時，姐姐從她上班的書局帶回《薛仁貴征東》《北宋楊家將》《七俠五義》《包公案》等章回小說，我經常看得廢寢忘食。剛上初中時，一位親戚送我一本《唐詩三百首》，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背《唐詩三百首》，一首一首背，到現在還能背一些。

　　這就是一般所說的「興趣」。但我這種對文學（中國古典文學）的自發性喜愛，不必老師或父母督促，自己就會主動去親近它們，表示對它們有特別的感受力，它其實也可以說是我在這方面有跟別人不一樣的潛能或稟賦。

　　本田汽車的創辦人本田宗一郎說他讀小學時，第一次看到汽車時，汽車砰砰作響的引擎聲讓他深受「感動」，排放出來的汽油味更令他「陶醉」。當時他就發現了他終生最大的興趣，並決定將來要做跟汽車有關的工作。他能對引擎聲「感動」、對汽油味「陶醉」，正代表他在這方面有異於常人的特殊稟賦。

　　一個人最好能在年輕時代就多方嘗試、碰撞，去發現自己有什麼潛能或稟賦。但即使找到了，潛能也不是我們放在口袋裡，想用就可以隨時拿出來用的某種「東西」，它是潛在、隱而不顯的某種能力，必須經由某些特殊的途徑才能將它們「召喚」出來。

　　我對文學和寫作有興趣，可能也有些潛能，但在上大學前，我從未主動寫過什麼東西。上大學後開始寫作，最初也是零零星星，直到大四擔任台大校刊大學新聞主筆和總編輯，每個禮拜要寫一篇專欄，特別是到印刷廠排版時，發現稿子無法填滿版面，總編輯必須當場寫出幾百字；後來又當總主筆和社長，也常常跟其他刊物打筆戰，這些都提供我很好的磨練機會，召喚出我更多的寫作潛能，也為我畢業後到報紙寫專欄、辦雜誌、出書打下基礎，讓我在這方面的潛能得到更大的發揮。

　　在一九九六年的亞特蘭大奧運裡，贏得女子五千米長跑金牌的王軍霞，有「東方神鹿」的美譽。她說：「我向來就是一個比賽類型的運動員，人越多，氣氛越熱烈，我就越興奮，也就越能賽出好成績。」

　　王軍霞的這個心得或感言，正是心理學裡所說的「社會激勵作用」。不只運動，其他技能也都有這種現象：很多人都是在參加比賽、與他人競爭時，激發他想要勝出的渴望，增加他的神經能量，結果就能發揮更多的潛能，而有最亮麗的表現。

　　潛能不僅需要召喚，更需要激勵。但受召喚、被激勵出來的並不見得都是好的潛能。在學生時代，有一段時間我相當犬儒，曾經和幾個朋友自我嘲弄地說：「我們不是淑女，我們不能在沒有接受嚴厲的考驗之前，就以為自己是純潔的。為什麼我們不能自己設計人生的煉獄，然後像實驗的白老鼠般自己光榮地跑進去，看看會有什麼結果發生？」

　　我和這些朋友在很多被我們稱為「煉獄」的地方，讓靈魂接受考驗，結果讓我看到的是自己心靈的幽暗和墮落的潛能。還好，我全身而退，也決定不再發揮這方面的潛能。

　　畢卡索曾經說：「小時候，我母親就對我說：『如果你是軍人，你就會當將軍；如果你是修士，你就會當教皇。』不過，後來我當了畫家，最後成為畢卡索。」如果畢卡索的母親真的說過這些話，那也不為過；因為在每個母親的心目中，自己的孩子都是「寶」，具有各種潛能，將來不管做什麼，都能有傑出的表現。

　　人的確具有各方面的潛能，好的壞的都有；但最好能有所選擇，而且即使選擇好的潛能，也不見得都能有比別人傑出的表現。為解放南非黑人而奮鬥，最後也如願以償，成為南非總統的曼德拉，在年逾八旬後，被問到一生有什麼遺憾時，他說他年輕時候很喜歡拳擊，還參加過比賽，技壓群雄，「我非常遺憾我沒能成為一個世界級拳王。」

　　雖然是在自我調侃，但意思跟前面聖彼得所說的差不多：曼德拉如果不是走上政治這條路，而繼續打喜歡的拳擊，那他很可能就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拳王。不過，因為有自覺更重要的事要做，更有意義的潛能要發揮，而使他放棄了那方面的天賦。

　　曼德拉的感言比畢卡索的說法更有意思，也更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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