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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學生時代,有點哲學,喜歡問「幹嘛活著?」甚至問「人生是否值得活?」直到後來讀到作家布特勒說:「這是胚胎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才驚覺我的問題其實很無聊,既然被生下來,而且還活了這麼久,就好像已經坐上人生的宴席好一段時間,何必再忸怩作態,說這個不想吃,那個不能吃,甚至說自己其實不想來?

  人生的確像一場宴席,也許更像是接續不斷的流水席。每個人都在席上來來去去,從這一桌轉到另一桌,有時淺嚐即止,有時留連忘返,但時候到了,不管你是否願意,是否已嘗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就都必須離席。

  坐上人生的宴席,我在意的不是可以吃多久,而是我將品嚐到什麼,共桌的食客是誰。除了到台北讀大學的那段時間,我很少單獨進食。不管是吃家常飯或外食、便當或喜宴、豪華餐廳或路邊攤,我總是和家人、朋友、同學、同事在一起,邊進食邊交換一些生活的前塵與後設、奇遇和異想。人生的宴席不只是for what,還有for whom,有人陪伴、與人共享的人生宴席使我的歡樂加倍,痛苦減半。

  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年輕時代就經常聚在一起,從女人到政治無所不聊,當然,也都伴隨著吃吃喝喝。幾十年下來,在中餐、西餐、日本料理,台菜、川菜、粵菜、泰國菜,火鍋、快炒、啤酒屋裡繞來繞去後,最後萬流歸宗,定於一尊,吃的都是應有盡有的自助餐。每隔一個半月聚會一次,這家吃多了,就改換另一家;自助餐也因而成為各有癖好的朋友們在人生宴席上都可以接受的共識。

  自助餐吃久了,也吃出一些道理,覺得它其實是人生的一個很好隱喻:首先,在上座後,我不能坐在位置上等服務生來,而必須自己到餐檯去挑選。這是人生的第一課:沒有人會把現成的人生送到我面前來,我必須自己去挑選。

  餐檯有很多區塊,每個區塊都有同類而多樣的佳餚供我挑選,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挑選我最想品嘗的佳餚和份量。這是人生的第二課:世上有很多值得品味的大小事物,我要從中挑選我最感興趣的,給它們一個合理的搭配。

  在吃完一盤後,進入下一個回合,我會再去添另一盤,當然是不一樣的菜色。如此反覆進行幾回合,直到心滿意足。我喜歡的順序是先吃生魚片,然後沙拉、中式熟食……這是人生的第三課:生命的目標和追尋有其階段性、輕重緩急,我要依自己的條件訂出個大致的順序,循序漸進。

  不管吃什麼餐,經常會搭配飲料。它也是人生一個很好的隱喻。如果有紙杯裝的蜜水與金杯裝的苦茶兩種飲料可供選擇,那我以前會選金杯裝的苦茶,如今則要選擇紙杯裝的蜜水,因為現在的我在意的是人生的內涵,而非它的外觀;我的人生是供我品嘗的,不是擺出來給人看的。蜜水品嘗起來滋味也許較單調,苦茶也許較繁複,但我還是喜歡單純的甜蜜,而非複雜的苦澀。

  水果通常是一餐裡的壓軸。在所有的水果中,我特別喜歡葡萄,一吃葡萄就會讓我想起下面這則寓言:一隻狐狸在路邊發現一座葡萄園,葡萄看起來香甜可口。但因為身體太胖,鑽不進園子的鐵欄杆,於是在園外餓了三天,才鑽進園子裡大快朵頤。葡萄真是香甜可口啊!但等到心滿意足而想溜出園子時,卻又因吃得太胖而鑽不出欄杆,於是只好又在園子裡餓了三天,瘦得跟原先一樣,才順利鑽出園外。狐狸在回到園外後,不禁感嘆:「空著肚子進去,又空著肚子出來,我真是白忙一場啊!」

  人生的一切,到頭來豈非像這樣也是白忙一場?但做為人生最後的一個隱喻,我想這是劃錯了重點。故事的重點應該是在中間的部分:你看狐狸在葡萄園內吃得多麼快樂啊!所以,即使人生到頭來是一場空,也要空得很充實;縱然是白忙一場,也要忙得很快樂。

  如果把人生看成一場又一場的大小宴席,不管多豐盛,吃不了多久就再也吃不下了:但再過幾個小時又開始飢腸轆轆;如此周而復始,而再無數次的循環後,終有一天,大家都會遁入無盡的空無,但就像善能禪師所說,我「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

  與萬古長空相較,人生不過是剎那生滅,雖然苦短,畢竟也是風花雪月。而且正因為只有一朝,才顯得更加迷人,也更值得珍惜。但我們也不能耽溺在風花雪月中,太過執著,而忘了一切都將轉為萬古長空。如何在無盡和剎那之間,在空無與風月之間,取得一個平衡點,才是我在品嘗人生宴席時,應該好好修習的一門學問。

  人生苦短,即使能長命百歲,我所經歷的生活、所參加的宴席、所品嘗到的酸甜苦辣,也只是花花世界裡的滄海一粟。但我何必為此感到遺憾呢?所謂「千江有水千江月」——千江萬水裡所顯現的千萬個月亮,是我再怎麼奔走都看不完的,但它們其實都是天上那唯一月亮的投影;我在自家門前小水溝裡看到的月亮和它的陰晴圓缺,跟在長江、太平洋裡看到的月亮及其陰晴圓缺,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就像《華嚴經》所說「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我所經歷的人生雖然有限,所品嘗的宴席雖然不多,但其中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我的經驗雖然有限,但已是萬象人生的縮影,我又何必非到天涯海角、閱盡世事,才能說我已品味了足夠的人生風采,了解了生命的本質呢?

  英國詩人布萊克有一首詩:「從一粒沙看到整個世界∕從一朵花看到一個天堂∕無限掌握在我的手掌心∕剎那即是永恆。」有人非要走遍世界,才能肯定地說什麼叫做沙;但有人卻可以從一粒沙中,看到整個世界。

  我願我能從自己的剎那人生裡,體會無限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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