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夢橡果,鵝夢玉米

  匈牙利有句諺語說:「豬夢橡果,鵝夢玉米」,這句充滿人類想像力的諺語表示,如果豬和鵝會作夢的話,那一定會夢見牠們喜歡吃的東西。這是「願望達成」的最簡單形式。我們每一個人幾乎都作過這種願望達成的夢,譬如謀生能力欠佳的窮人夢見自己中了樂透的頭獎,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夢見自己結婚生子,苦讀的學生夢見自己金榜題名……。

  一九○四年,到南極探險的諾登斯鳩德(Nordenskjold),曾有如下的記載:「我們探險隊的所有隊員都發覺,這段期間所作的夢,內容特別新穎與豐富,每當清晨醒來,互相交換意見時,總會發覺我們這些遠離塵寰的傢伙,都對過去的生活寄予無限的憧憬與想像。我們中間一位隊員,甚至夢見他又回到教室內,重操舊業地幹起為學校刻印章的工作。但大多數的夢,多半是離不開吃與暍。有個傢伙夢見他當晚連吃三宴,酒醉飯飽。另一個老煙鬼則夢見滿山菸葉,取之不盡。更有人夢到一隻破冰船揚帆而入。還有人作更妙的夢,夢見郵差先生送來一大堆郵件,並且解釋說,因為投遞到錯誤的地址,所以延誤到現在。當然,還有一大堆更荒唐的夢,總是發現到一些不可能得到的事。但最主要的是,這些夢看來看去都比較簡單而缺乏變化,由這些夢,我們可以清楚看出,我們是多麼地盼望著睡眠,因為只有在夢鄉,才有那麼多的願望能夠實現。」

  法國小說家紀德曾說:「當你沒有足夠的錢去買夢中之物時,你就去買一個夢」,因為在夢中,我們可以不必花費任何代價而得遂所願。

 

意識所允許的願望

  也許有人會說:「可惜這種願望達成的夢太少了,否則我真願長夢不醒。」但如果我們瞭解夢所使用的特殊語言及文法,則在「適當的翻譯」之下,你將會發現有更多的夢也都含有「願望達成」的色彩。佛洛伊德早年曾認為,在仔細分析之下,每一個夢都是「願望的達成」(但到晚年,他已不再這樣認為),當然,它們所欲達成的多屬「潛意識的願望」。

  願望大抵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為自己的道德意識所允許的願望,這類願望通常能以直接的滿足方式呈現於夢中,譬如口渴想喝水、想發財、想金榜題名、想結婚……等。另一類是不為自己的道德意識所允許的非理性願望,譬如憎恨、攻擊、嫉妒、羨慕、亂倫或不合社會規範的性慾等,這些非理性的願望要在夢中呈現,並加以滿足,需透過我們上一章所介紹的「夢的改裝」,以逃避意識的「檢查」。

  我們先談為自己的道德意識所允許的願望。在唐人傳奇小說《枕中記》裡,落拓書生盧生夢見自己娶得如花美眷、金榜題名,爾後更平步青雲,出將入相。這不僅是盧生的「美夢」,更是中國傳統讀書人的「美夢」,我們可將此類願望稱為「積極願望」,它的「達成」最受人歡迎,但也最讓人「無話可說」,只能祝福各位經常作這類的好夢,然後獨自「品味」。

  另有一種「消極願望達成之夢」則較易受忽略,所謂「消極願望」是退而求其次,希望能逃避不幸的處境。譬如有一個五歲的男孩,不小心打破了一個茶杯,他擔心母親發現了會責罵他,結果當天晚上就作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匪徒闖進他家,將所有的茶杯都打破了」。這顯然也是一種「願望達成」,因為其他的杯子都被匪徒打破了,母親就不知道他其實也打破了一個茶杯,如此一來,他即可免除母親的責罵。

  其他譬如夢見自己心臟破了一個洞而不必當兵、自己住的地方被洪水圍困而「無法」參加考試等,也都是以消極的方式來達成自己的願望。

 

繼續睡眠的願望

  「繼續睡眠」也屬願望的達成。我們常將足以干擾睡眠的內在或外在刺激編入夢中,好讓自己「不以為意」,而能「再多睡一會兒」。佛洛伊德似乎經常作這種夢,下面就是他所提到的自己的兩個夢:

  「我在上床前,就已覺得口渴,而把我床頭小几上的開水整杯喝光,再去睡覺。但到了深夜,我又因口渴而不舒服,如果要再喝水,勢必要起床,走到我太太旁邊的小几上拿茶杯不勝麻煩。因此,我夢見我太太由一甕子內取水給我喝。這甕子是我以前從義大利西部古邦Etrusia所買回來收藏的骨灰罈。然而,那水喝起來是那麼的鹹(可能是內含骨灰吧!),以致我不得不驚醒過來。」

  「在我年輕時,這種『方便的夢』經常發生。當時,我經常工作到深夜,早上起床對我而言,成了一件要命的差事。因此清晨時,我經常夢見我已起床在梳洗,而不再以未能起床為焦念,這使我能繼續酣睡。」

  佛洛伊德的弟子費連奇曾在匈牙利一份漫畫刊物上發現題為「一位法國女褓姆之夢」的連環漫畫,很傳神地描繪了繼續睡眠的「願望」。一位法國女褓姆在睡覺,身旁的小孩可能因尿急或已經尿濕了而哭出聲來,這位褓姆將這個應該使她醒過來的刺激編入夢中,夢見她正帶著小孩在街道散步,小孩不停的哭聲引導褓姆在夢中將他帶到街道的一角讓他小便──「她已讓他小便了」,這個以夢想來代替行動的夢使她能繼續睡眠。但那喚醒她的刺激仍持續著,而且越來越加強,夢中的小孩遂「不停地小便」,尿液越流越多,在第四張圖裡,它竟然能浮起小舢舨,接著是平底船,然後是帆船和油輪。最後真相大白,女褓姆從夢中驚醒,一旁的小孩正嘶聲力竭地在哭喊著。

  外在或內在刺激過份強烈,夢者在最後還是會醒來,譬如這位法國女褓姆的夢,還有前述佛洛伊德口渴的夢等,但在醒來之前所作的夢卻都含有繼續睡眠的「願望」,它好似在安慰夢者:「不要緊!再繼續睡吧!畢竟這只是夢而已!」有時候,在夢見不祥的事時,夢者在夢中驚惶失措,但前意識也會這樣提醒夢者──夢者忽然「明白自己是在作夢」,而寬心地繼續睡眠。

 

戒菸者仍在夢中吸菸

  潛意識的願望並非都要經過改裝才能呈現於夢中,它們也可直接顯現,但也許是太直接了,所以經常會激起作夢者焦慮與罪惡感的情緒反應。癮君子在痛下決心戒菸後,即常作這種夢,譬如「程式派」的伊凡斯原是個菸槍(一天吸五十根菸),但後來因老是咳嗽,才下定決心戒菸,在挨過難受的三個禮拜,生理性的戒菸症候慢慢消失,他不再咳嗽,神清氣爽,正想慶賀戒菸成功時,他作了如下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個煙霧迷漫、人聲喋喋的聚會場所,然後發現自己手上居然拿著一根點燃的香菸,多恐怖呀!我竟然又開始抽菸了!我對自己的愚蠢感到憤怒,在忍受多大的痛苦後好不容易才戒掉,如今卻又恢復原狀!於是我將香菸丟到地上,而且用一種戲劇性的姿勢去踩熄它。就在這個時候,我醒過來了。」

  以後差不多每隔半個月,他就會作一次類似的夢。這種夢的意思相當明顯:伊凡斯已不再抽菸,也認為自己已「不想」再抽菸,但在夢中,他的潛意識卻「不聽使喚」地又讓他抽起菸來,但如此的毫無掩飾,立刻引來意識的干涉,在焦慮、憤怒與罪惡感中,命他「將香菸丟到地上」,狠狠「踩熄它」。這種夢很生動地呈現了潛意識與意識間的衝突。

  斷斷續續地「衝突」了一年後,伊凡斯的「吸菸夢」有了一些改變:他夢見自己坐在扶椅裡,一口又一口舒服地深吸著香菸,焦慮的感覺消失了,他在夢中覺得只要自己控制得宜,偶而吸吸菸真是莫大的享受(當然,在現實生活裡,他已不再抽菸),意識的約束顯然是敗給了潛意識的願望。

  由於自己的這些經驗,伊凡斯在從事夢的調查研究時,特別詢問了這方面的問題,結果發現有不少戒菸人士居然也都作過類似的夢,而且這種夢都是在戒菸成功後才出現。譬如有一位醫師就說:

  「在一九四七年,經過六個禮拜的搏鬥,我成功地將香菸戒掉了,但從那個時候起,我也開始作吸菸夢,不過次數越來越少。起先,大概是一個月夢見一次,但後來即逐漸減少,在過去十年,只夢見一兩次而已。這種夢的內容都差不多,通常是我和一群人在一起,因為和別人爭論或陶醉在社交的輕鬆氣氛裡而忘神,然後突然發現我手上拿著香菸,而且已抽了四分之一。真該死!在好不容易戒菸後,自己竟然又下假思索地吸菸了!」

  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這當然是潛意識的願望在作怪。從「清掃派」的觀點來看,它的「反覆發生」,就好像「沾在神經捕蠅紙上的蒼蠅一再想振翅飛離」,但「飛」了十年還「飛不走」,也是怪事。「程式派」的伊凡斯則認為,戒菸者的大腦是想「刪除」吸菸的「程式」沒錯,但因吸菸又牽涉到很多心理因素,它顯然跟其他的「心靈程式」盤根錯結在一起,所以不容易刪除,而每當與它糾葛的「心靈程式」啟動時,它就又被喚起。

 

性與攻擊的願望改裝

  佛洛伊德會說,伊凡斯的夢是「沒有成功」的願望達成之夢,因為沒有經過「改裝」,所以會讓他產生焦慮,而從夢中「驚醒」。佛洛伊德認為,「成功」的潛意識願望達成之夢,一定要經過「改裝」,譬如下面這位女士的夢(她丈夫是警察):

  「有人闖入屋裡來,她很害怕,大聲叫喊著要警察來。但他卻和兩位流浪漢攀登著許多的階梯,靜靜的溜到教堂去。在教堂後面有一座山,上面長滿茂密的叢林,警察戴著鋼盔,佩戴銅領,外披一件斗篷,並留著褐色的鬍子,那兩個流浪漢靜靜跟著警察走,在腰部圍著袋狀的圍巾。教堂的前面有一條小路延伸到小山上;它的兩旁長著青草與灌木叢,愈來愈茂盛,在山頂上則變成尋常的森林了。」

  佛洛伊德認為這個開始讓夢者感到害怕,但繼之以登山、祥和景緻的夢,乃是「性交願望」的改裝,夢中的教堂象徵陰道,後面的小山象徵陰阜,叢林象徵陰毛,頭戴鋼盔的警察象徵陰莖,跟在後面,圍著袋狀圍巾的兩個流浪漢象徵陰囊的兩半,這個「三人小組」正攀登通往教堂的階梯象徵性交。為了逃避意識的檢查,夢者以象徵的方式來宣洩她的性欲望。

  也許因為「改裝」得很成功,所以夢者沒有絲毫的罪惡感,原先的害怕反而獲得撫慰。但也因為這樣,夢者也不「覺得」她在夢中達成了什麼願望。在「色情之夢」一章裡,我們將對性願望的達成做更詳細的介紹。

  又譬如有一位年輕的男士夢見:「我看見自己手中握著一把手槍,槍管很奇怪,顯得特別長。」夢者在自由聯想時說在作這個夢的當晚,他看見另一位青年,而且產生強烈的性衝動(他有同性戀的傾向),這個夢顯然是具有同性戀欲望的滿足成份,因為他握著的手槍正是男性性器的象徵(男同性戀者的性行為之一是互相手淫)。

  大約兩個月後,他又作了如下的夢:「我手中握著一根又長又沉重的手杖。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我正在抽打著什麼人──雖然在夢中沒有其他人存在。」有了兩個月前的那個夢,我們很可以說夢中又長又沉重的手杖亦是男性性器的象徵,而以手杖抽打某人正是同性戀行為的象徵;但夢者在自由聯想時卻說,在作夢的前一天,他對他的大學教授頗感憤怒,因為他覺得教授對他不公平。但他太軟弱了,不敢當面向教授提出任何抗議,在入睡前,他曾以幻想的報復(溫和的)來宣洩內心的憤怒。因為有這種白天經驗的殘留,所以夢中的手杖可能是憤怒與攻擊的象徵,而他所抽打的對象──教授,也許因通不過意識的檢查而無法在夢中出現。由此看來,這個夢可能是「性」或「攻擊」願望的滿足,或兩者兼而有之,但都已經過改裝。(未完,全文共20000字)

 

收錄於《夜間風景:夢 》一書,紙本書已絕版,歡迎購買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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