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佛洛伊德的一個荒謬夢談起

  如果說夢的語言是一種「象徵語言」,那麼它的文法簡直就是「荒謬文法」。對夢的荒謬性,相信每個人都知之甚稔,下面我們就先以佛洛伊德所作的一個夢為引例:

  「老布魯格叫我做一些事;非常奇怪的。這和解剖我自己身體的下部(骨盆部和腳)有關。我以前好像在解剖室見過它們,不過卻沒有注意到我的身體缺少這些部份,並且絲毫沒有可怕的感覺。N小姐站在旁邊幫我做。骨盆內的內臟器官已經取出,我們能夠看到它的上部,現在又看到下部,二者是合起來的,還能看到一些肥厚肉色的突起(在夢裡面,使我想起痔瘡)。一些蓋在上面像是捏皺了的銀紙,我亦小心的鉤出來,然後我又再度擁有一雙腳,在市鎮裡走動。後來(因為疲倦的緣故),我坐上計程車,但使我驚奇的是,這車駛入一間屋子的門內,裡面有一條通道,然後在快到盡頭的時候轉一個彎,終於又回到屋外來了。最後,我和一位拿著我行李的高山嚮導走過變化無窮的風景。在路途中,他也曾揹過我,因為顧慮到我疲倦雙腳的緣故。地上泥濘,所以我們沿著邊緣走;人們像印第安人或吉普賽人般坐在地上──其中有位女孩。在這以前,由滑溜溜的地上一步步前進的時候,我一直有這種驚奇的感覺,即經過解剖之後我怎麼會走的這麼好呢?終於,我們到達一間小木屋,末端開了一個窗。嚮導於是把我放下來,同時拿起兩塊預備好的寬木板架在窗台上,這樣子就可以跨越必須由窗子渡過的陷坑。這時,我真為我的腳擔心。但是我們並沒有像預料中那樣渡過去,反而看到兩位成人躺在沿著木屋牆壁而架的板凳上,好像有兩個小孩睡在他們旁邊。似乎小孩將使這渡越成為可能(而不是木板)。我起來的時候,感到非常可怕。」

  這個夢真的是「荒謬無比」,如果它落到「幻覺派」或「清掃派」的手中,將可得到如下的解釋:因為做為「夢發動器」的腦幹,它所發出的神經衝動多少是盲目的,打到上層的什麼神經細胞,什麼細胞就放電,而在我們的腦海裡浮現該細胞貯存的訊息影像,南奔北走、東碰西撞的結果,「內臟器官」、「肉色突起」、「計程車」、「屋子」等神經塵埃在神經通道上亂舞,習於理性思維的前腦被迫將它們串成「像一回事」的故事,結果就出現了「看到內臟器官已經取出,下面有一些肥厚肉色突起」、「計程車駛入一間屋子的門內」等等荒謬的情節。

 

潛意識的「原本思考法則」

  但佛洛伊德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這個夢所以荒謬,夢中情節的演變完全不符合我們意識生活中的邏輯法則與因果關係,主要是因為我們在夢中展現了另一種思考方式的關係。佛洛伊德將夢中的這種思考方式稱為「原本思考法則」(primary thinking process),而將我們清醒、理智時符合邏輯法則與因果關係的思考方式稱為「續發思考法則」(secondary

thinking process)。

  從整個人類或個人的成長來看,「原本思考法則」是最初的思考方式,在現存的原始民族或文明社會裡的兒童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思考方式的痕跡。「原本思考法則」有下列兩個特點:

  1.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任何事情都可以跨越時空的藩籬而發生關係。

  2.思考的方式依情感和慾望的支配而進行,不依邏輯之前因後果來推論。

  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他會逐漸發展出符合邏輯的「續發思考法則」,以應付現實世界的生活。但在夜夢中,主司推理、判斷等高層思考活動的大腦皮質處於休息的狀態,而較原始的腦機能卻仍在繼續活動,這些以較原始的「原本思考法則」為主導所呈現的夢境,和正常人的白日夢、精神病人的症狀、神話故事等,有很多類似的地方,它們都屬於佛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領域。

  潛意識所以會運用「原本思考法則」編出荒謬的夢境,主要是受到某種「思想」的誘發,佛洛伊德將此稱為「夢思」(dream thought),或夢的「隱意」;而夢的表面內容則是夢的「顯意」。夢的「顯意」有如象形文字,但只要我們能掌握這種文字的「語言特色」(象徵語言)及「文法規則」(原本思考法則),就能瞭解真正的「夢思」,而它一點也不荒謬。這與傳統認為夢「另有含意」在基本上並無太大的不同之處,佛洛伊德凌駕前人的地方是在夢的顯意與隱意間建立起有跡可尋的關係。

  這個觀點與「幻覺派」或「清掃派」剛好是背道而馳。「幻覺派」與「清掃派」認為我們多少是「被動」的,只能身不由己地依照神經細胞的盲目放電去織夢。而佛洛伊德則化被動為「主動」,他指出「夢思」才是夢的「發動器」。

 

從荒謬中尋找合理的夢思

  我們要如何從荒謬的夢境中,尋找合理的「夢思」呢?佛洛伊德的現身說法,為我們提供了不少訣竅:

  「夢思」通常是最近的一些生活經驗(特別是作夢前一天)所勾起的。夢中幫佛洛伊德做解剖工作的N小姐,在白天曾來找他借書,佛氏借她一本哈蓋特所著的《她》,並向她說:「這是本奇怪的書,但是含意深遠。」N小姐問他:「沒有你自己的著作嗎?」佛氏說:「我的傳世之作尚未完成。」(當時佛洛伊德正在撰寫《夢的解析》)N小姐又問:「那你何時出版?我們看得懂嗎?」佛洛伊德覺得她語含諷刺,似乎是在替某人傳話。當時佛洛伊德不再搭腔,但N小姐的一番話卻觸動了他的心事:他深信在進行中的《夢的解析》將是一本傳世的不朽鉅著,不過發表它也必須付出代價,因為他分析了很多自己的夢,而不得不將自己的性格及某些隱私公諸於世。

  在這個「夢思」的誘發下,他作了上述那個荒謬的夢。在夢中,他又回到求學時代追隨布魯格教授從事解剖及生理研究的場景中,但這次不是解剖動物,而是解剖「自己」。他將自己割得體無完膚(連內臟都掏出來),卻「沒有可怕的感覺」,這種「情感反應」與夢中影像的不符,證明了此一慘不忍睹的場景乃是一種「象徵」,它不是在做真正的身體解剖,而是在做「心靈解剖」,而這正是《夢的解析》一書的重點。

  此時,肉體的刺激「插播」進來,因為當天佛氏站太久,有著雙腿勞累的感覺,這使他在夢中注意到自己身體的下部(骨盆區,但骨盆區的出現也有可能是「雙腿勞累」與他在《夢的解析》裡所欲揭露的「性問題」二者的濃縮),事後他「再度擁有一雙腿」,不過還是覺得疲倦,而需「坐計程車」或由響導「揹他」。

  但原來的「夢思」仍繼續進行,夢中出現了幾個跟「著作」有關的場景:在骨盆腔內有一些捏皺了銀紙(stanniol,錫箔),佛洛伊德認為這是史坦尼斯(Stannius)這個字的變形,而史坦尼斯曾出版一本有關魚類神經解剖的著作,佛氏從小就很欽佩他(佛洛伊德在布魯格研究室所做的第一項研究就是某種魚類神經系統的解剖)。

  夢中「被揹過泥濘的地帶」以及「用寬木板渡過陷坑」的兩個場景,是來自他借給N小姐那本《她》中的情節,而「印第安人」和「木屋中的女孩」則來自該作者另一本著作《世界的心》。

  「著作、著作,寫出不朽的著作」,佛洛伊德的內心似乎在這樣吶喊,但在成為「不朽」前,「死亡」的陰影卻又浮上心頭(也許亦因為腿酸、走不動了),山裡的那間「小木屋」,是「棺材」的象徵,因為很像他在義大利旅遊時看過的埃斯楚坎人的墳墓內部。他置身在死亡的氛圍中,想「穿越」出去,而這似乎有賴自己寫出「傳世」之作了──「小孩將使這渡越成為可能」(如果寫不出來,那只好靠「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來達到不朽,或靠孩子去完成未竟之志了)。(未完,全文共10000字)

 

收錄於《夜間風景:夢 》一書,紙本書已絕版,歡迎購買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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