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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同寢室的幾位實習醫師在宿舍內休息。

  這段時間是我們彼此交換在各病房見聞的機會,我們談論的話題經常有著濃厚的嘲諷意味,幾個年輕、健康的人,天天以那些為病痛所苦的人作為話題,本身就具有十足的嘲諷意味。

  在悶熱的午後,一短串乾燥的笑聲從寢室的窗口爆出,穿過凝滯的大氣和門廊,在不遠處的太平間迴響,給人一種鬱悶和難過的感覺。

  今天中午,林肇華醫師談起他剛到耳鼻喉科病房時,照例對自己的病人先做一番認識。他走進一間三等病室,發現一張病房上居然掛著蚊帳。在病房掛蚊帳本就離奇,更何況是大熱天?蚊帳內躺著一個模糊的人影,他不解地走過去,把蚊帳掀開。

  根據他的形容,掀開蚊帳後,他「和病人做瞬間驚惶的瞠視」!出於本能的反應,他急急放下蚊帳,但他馬上覺得後悔,因為慢一步出現的「超我」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對的。原來躺在蚊帳內的是一個在上頜骨部位長癌瘤的病人,癌瘤巳蔓延到整個臉部,他的臉上全是隨意孳長的癌瘤,有些部位的癌瘤巳經爛掉,露出濕黏、猩紅的肉芽。這幅恐怖的景象,隨著令人撲鼻作嘔的異味,和病人夾在癌瘤中間深陷、難解的眼光一起映現在林肇華醫師的視網膜上,在他的大腦內成形。

  這是多麼恐怖的「視覺經驗」,因為事先沒有任何預感,所以在驚惶中,他急急放下蚊帳。但他馬上覺得後悔,一個醫師若對病人的「病痛」怯於正視,對病人將是何等的打擊! 病人大熱天掛蚊帳,一方面是為了減少癌瘤散發出來的異臭四溢,一方面是為了防止逐臭的蒼蠅,在他爆裂開來的肉瘤上飛爬,可說是用心良苦。

  林肇華所遭遇到的故事,及這個故事引出來的問題,於我心有戚戚焉。前一陣子,我在外科急診處也遇到了一個類似的故事。

  病人是一位三十歲已婚女性,因左腋附近的惡性肉瘤在開刀後復發,從南部轉送到臺大醫院來。她左腋下的復發肉瘤已蔓延到左胸壁及左上臂,好像在左腋下夾著一個橄欖球。主治醫師看過後,判定無法再開刀,只得留在急診處做支持療法。

  由於她的肉瘤已潰爛流漬,需經常換藥。而換藥正好是我的職責,記得在第一次為她換藥前,護士建議我戴上口罩,因那惡性肉瘤即使在覆滿層層紗布時,仍可聞到一股撲鼻的腥臭。

  我覺得戴口罩對病人是一種侮辱,所以拒絕了護士的好意。

  在我用鑷子夾開覆在病人肉瘤上,被血水、惡漬滲透的層層紗布時,那股難以形容的腥臭隨著蔓延開來,我摒息強行忍住,但它仍不斷刺激我鼻孔的黏膜,在把紗布全部揭開,露出那猙獰的肉瘤時,我的意志終於敵不住生理的反應,別過頭去乾嘔了兩聲。

  這是非常失禮的動作,但我已盡了我最大的克制力。

  我再度轉過頭來,注視眼前這塊無法相信會在人間發生的恐怖肉瘤,在濕潤的肉芽面上,我發現兩隻在其上細細蠕動的白色小蛆。

  這個時候,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腥臭已不像原先那麼難忍,我一面謹慎地呼吸著那股異味,一面用紗布拂去小蛆,用消毒藥水清洗,然後再覆上層層的紗布。

  隨後幾天,都是我為她換藥。第三天,病人的推床巳因旁邊病人的抗議,被移到最陰暗的角落位置,且用一個遮架遮起來。

  那天,病人小便解不出來,我在為她導尿後,順便看看她的肉瘤是否需要換藥(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喜歡經常為她換藥的衝動)。

  她用右手幫著我解開肉瘤上的層層紗布,紗布解開後,我赫然發現在肉瘤潰爛凹陷的地方,有兩朵玉蘭花,玉蘭花的花瓣已被血水浸透,早巳失去芳香,我呼吸到的仍是陣陣的腥臭。

  人間之至香(玉蘭花)與人間之至臭(肉瘤)血水交融在一起,這實在是一種奇怪的組合,我默默地看著它們,然後看看病人,她也正用一種我能即刻了解的眼光看著我。

  她身上長著人間至醜的肉瘤,但她試圖以人間至美的方式去化解它。

  剎那間,我彷彿了解到我為什麼會有喜歡為她換藥的莫名衝動,我必須正視人間之「至醜」,然後才懂得去接納和珍惜那人間的「至美」!

 

收錄於《實習醫師手記 》一書,紙本書已絕版,歡迎購買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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