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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皮〉是《聊齋》裡一個相當恐怖的故事。話說太原王生在野外見一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勾搭至家,使匿居密室。一日王生上街,道士顧而愕曰:「君身邪氣縈繞。」生疑女,歸家乃瑜垣攝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采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王生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長跪乞救,道士以拂授生,令掛寢門。生歸,懸拂避於內室,一更許,女子來,取拂碎之,破門而入,「逕登生床,裂生肚,鞠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

  翌日,王妻派人奔告道士,道士乃執木劍至南院屠鬼;王妻復哭求回生之法。經道士指點而至鬧市強啖一污穢乞人之咯唾,飽受羞辱;歸家,竟嘔出一心落入王生之腔中,王生遂死而復活,妻亦破涕而笑。

  蒲松齡說;「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筆者倒是從這個故事和蒲松齡的這段話,「悟」出完全不一樣的「道理」。王生所遇之女鬼,不同於寧采臣所遇之聶小倩或桑曉所遇之蓮香,她不僅無名無姓,也沒有身家來歷,不是書生深夜於孤館荒寺所見那種弱質單寒,明知其為鬼而依然迷戀的女子。王生是大白天在馬路上遇到她的,以為是可欺之遁女,根本沒想到她會是可怕的女鬼。她的「本質」也跟聶小倩和蓮香不一樣,小倩和蓮香是飄渺幽魂的「具象化」,而此一女鬼則是猙獰面目的「皮相化」,美麗的皮相只是「畫」上去、「穿」上去的。事實上,整個故事的重點就在這陰森、恐怖、詭秘的畫皮上頭,後半段不過是一個「道德尾巴」而已。

  女鬼的畫皮讓人不寒而慄,讀者看到這裡,好似心靈的某個簾幕突然被掀起,看到了某些光怪陸離、噁心恐怖,卻又預含著「生命真相」的東西。這種震憾效果,說來跟對方是個「女人」有密切關係。武俠小說裡,也有容貌醜陋的男戴上「人皮面具」,而成為英俊瀟灑的俠客,讓眾女俠迷戀的故事;但當這位俠客後來卸去他的「畫皮」,露出本來的醜陋面貌時,女俠們雖一時「不忍卒睹」,不過後來卻又都回復了對他的愛。而王生看到女鬼的醜陋面貌時。卻是「大懼,獸伏而出」,女鬼在被知悉真相後,亦「壞門而入,鞠生心而去。」《聊齋》和武俠小說同樣是出自男人的「文學玄想」,但卻給予男人的畫皮和女人的畫皮不同的待遇。而且廣大的讀者似乎也認為「理當如此」,其中含有兩個微妙的心理玄機:

  一是傳統的兩性價值觀認為,男人具有比皮貌更高貴的內在本質,而皮貌就是女人的一切。女俠一本初衷地愛戀卸去人皮面具的俠客,一如公主對變成「青蛙」的王子仍充滿了愛,因為男人在醜陋的面貌底下,仍然可能具有一縷高貴的靈魂。而公主卻只能以其「美麗的容貌」沉睡,若有一隻癩蛤蟆自稱是「美麗的公主」所變,多數男人也會像王生一樣,「大懼,獸伏而出」的。

  另一是在男人的集體潛意識裡,充滿了「蛇竭美人」、「銀色夜叉」、「血腥瑪麗」之類恐怖的「原型性女子」,它經常「外射」於文學作品中,國色天香、婀娜多姿的美女原來竟是個腥羶氣濁的吃人妖怪或裂肚挖心的翠色獰鬼,這種故事因觸及了男性內心深處的原始懼怖,所以一直有持續不衰的「震憾性」。

  至於王生因「愛人之色而漁之」,一命嗚呼,卻仰賴妻子「食人之唾而甘之」來起死回生,這很明顯的是張系國所說的「沙豬心態」,以及孫隆基所說的中國男人一遇到骯髒事就靠女人出面,來維持其體面的「文化結構」了!

 

收錄於《聊齋搜鬼 》一書,紙本書已絕版,歡迎購買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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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