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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卷四〈書癡〉一文,言書生郎某坐擁先世留下的盈屋積書,雖家道中落,典當度日,惟書一卷不忍賣,且將父手書「勸學篇」座右銘籠以素紗,日夜在其旁諷誦,深信書中自有金粟美人。一日,大風飄書去,郎追之而採得古人之粟窖,認為是「書中自有千鍾粟」之驗。另日,梯登高架,於亂卷中發現鍍金之徑尺,認為是「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驗,因益刻苦。

  一夕讀漢書,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心思「書中顏如玉,其以此之應耶?」細視美人,美人竟折腰起,宛然絕代之姝,自言是郎某相知已久的顏如玉。郎某大喜,使女坐其側伴讀,但顏女戒其勿讀,「若不聽,妾行去矣」。顏日與郎琴棋遨遊,而郎意殊不屬,覬女不在則竊卷流覽,吟誦復起;女憤而亡去,郎即對漢書跪而禱之,矢志不讀,女始又現形;如是者三。郎日日與女飲博,漸樂而忘讀,女乃縱之出門結客,由是倜儻之名暴著。

  後顏舉一男,向郎言別,郎哀之,女悽然日:「必欲留,當舉架上盡散之。」郎曰:「此卿故鄉,乃僕性命,何出此言?」卒以流言傳於邑宰,宰欲一睹麗容,拘郎及女,女遁匿,宰乃焚盈屋書卷。郎次年舉進士,銜恨籍邑宰之家……。

  在《聊齋》裡,這是一個風格別具的奇特故事,蒲松齡言:「女之妖,書之魔也。」但假託妖魔,實別有諷頌。以傳統觀之,讀書只是獲得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的手段,而書癡郎某卻深信「書中自有」此三寶,嗣後他雖也得到這些東西,但卻是不能食的腐粟、鍍假金的徑尺與勸其戒讀終至使書遭焚的美女。蒲氏藉此文一則譏嘲讀書以求名干祿的士人,再則對「勸學篇」之原旨提出根本的質疑,這多少反映了他這個不得志的書生心中的鬱結。

  但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具有強迫性人格的書生嘗試自我救贖,但卻功虧一簣的心理演劇。郎某愛書與讀書成癖,親朋來訪,「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美人在抱,亦「竊卷流覽」,這乃是一種典型的、病態的「強迫性讀書行為」。在當事者心中,這種強迫性行為具有「魔法」般的性質,譬如一個自瀆者一再強迫性地洗手,那表示他心裡以為這樣做可以「洗清」他的污穢與罪惡感。郎某的強迫性讀書行為所意含的「魔法」是:只要一直苦讀,「自然」就會「有」千鍾粟、黃金屋與顏如玉;這也是他以素紗籠著的,像神明般供奉的「勸學篇」的內涵。

  他以「錯誤的聯想」來應驗他的魔法思想,腐粟、假金只是此一魔法思想的「熱身運動」,「因益刻苦」的結果,「顏如玉」終於現形。蒲松齡將顏稱為「書魔」,但魔由心生,我們也可以將她視為郎某心中「內我」(anima)的外射,一個男人的「內我」乃代表他潛意識中的「女性本質」。從書堆裡走出來的古裝美女顏如玉,正是郎某心中的理想女性,她不僅滿足了郎某的生物性慾望與心理性慾望(魔法),更重要的是,意欲對他僵硬的書癡「假面」(persona)提供活潑、富彈性的「補償作用」。郎某雖苦讀多年,但卻闈場失意,偏狹的意識一味在「勸學篇」的權威教條裡鑽牛角尖。

  顏如玉勸他不要再死讀書、教他琴棋博飲、結交朋友、培養名聲、重視生活情趣、重視人際關係,象徵他潛意識中「女性木質」對男性「假面」的反動,希望他能開拓更廣的胸襟與視野。但郎某只局部接納了他這個「內我」,他依然無法「散盡架上諸書」,完全放棄他的書癡「假面」。

  最後由邑宰出面,硬生生地扯下他的「假面」,在美女遁亡、愛書遭焚、飽受羞辱後,他終於「中了進士」,但已人書兩頭落空,他的人生依然跟原先一樣有著難以彌補的缺憾。此一缺憾,在過去也許只停留在潛意識的層面,是不自覺的;但現在已浮升到意識層面,成為椎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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