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尿毒症病人並排躺在床上,三張浮腫且發出油光的臉與三對呆滯的眼神,拼湊出一幅冷峻而淒楚的畫面。其中有一個是我的病人,剛從腹膜透析室洗腎回來沒有多久,血中的尿素氮又快速地升高起來。我量了量他的血壓,血壓當然也升高了。

   「你一定偷吃了什麼東西?」我帶著笑,捏捏他浮腫的腳踝問他。

   他的眼神已因尿素氮的升高而顯得遲鈍與混濁。他搖搖頭,瞥了一眼檢驗室送來的檢驗報告,苦笑著說:「我偷吃東西你們醫生也知道,唉,總是逃不過檢查。」

   他坦承上個星期六,躺在床上覺得人生乏味,發下狠心到外面大吃大喝一頓,然後找個妓女睡覺。第二天早上再悄悄回到醫院來。

   「你們給我的飲食淡而無味,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而且,已經快半年沒碰過女人了。」

   我瞭解他所受到的創傷和屈辱。尿毒症病人多半會喪失性慾,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為了證明他還是一個人嗎?我安慰他說:「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他不以為然地沈默下來。

   隨後不久,當我檢查其他病人時,抬起頭來,竟然發現他抓著一塊瘦肉往嘴裡送。他看到我在看他,楞了一下子,拿著瘦肉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然後彷彿下了某種決心,撇過頭去,對手中那塊肉大咬大嚼起來。他寧可飽餐而死,也不願枵腹以終,我想他一定吃得很痛苦。

   當他吃完後,我又站在他的面前。他有一種義無反顧的漠然,用浮腫的手擦著油膩的嘴。

   「你女兒今天怎麼沒來看你?」

   「她去上班了。」

   「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女兒,以後千萬不要這樣做。我們會盡量幫助你,你心情要放開朗一點。」

   接著幾天,他心情似乎開朗了些,有一天我值班無事,他到醫務室來跟我談起他的少年往事,其中且有兩則令人豔羨的風流韻事。我審慎地注意他的神情,一個人若執著於回憶,則表示他怯於前瞻或已不再前瞻。

   我笑著問他是否再繼續偷吃東西,他詭秘地說:「這件事我自有安排。」然後由沈入回憶中。

   我更告誡過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應嚴防病人偷吃東西,但這種事實在防不勝防,而且有損病人的尊嚴。在適當的治療下,病人的情況卻繼續惡化下去,我很替他擔心。

   一天夜裡,我在睡夢中聽到模糊的低泣聲,彷彿有人在我的心中哭泣,本來是斷續的啜泣,最後變為痛聲的哀嚎。我張開眼睛,宿舍內一片黝黑,慘白的天花板格子似乎要壓到我的床上來。

   我聽得出,最少有五個人跟著一輛推車在樓下的走廊上急速前行。只有人死了,才會發出這種淒厲決絕的哭聲,腳步聲漸行漸遠,哭聲亦消失在通往太平間的方向。

   外面有月光嗎?我在床上翻個身,上弦月就掛在結滿蛛網的窗角。如此的月光,照在覆蓋死者的白布上該是怎樣的一種顏色?醫院的黑夜像一塊鉛壓在我的身上,然後我逐漸沈入夢鄉。

   不久,彷彿是那個尿毒症病人的女兒,跌跌撞撞地跑到我床前來:「醫生,我爸爸又活過來了,你快去看看!」

   於是穿著脫鞋的我,急急忙忙跟她越過靜寂且有高大油加利樹詭異陰影的花園,穿過日本式的長廊,來到點著燭光的太平間。

   死者身上的白布已然拉到胸前,死白並且仍舊浮腫的臉掩映著搖紅的燭影。我將燭台移近病人的臉龐,他兩個散大的瞳孔正和我做空茫的對視。

   「他已經死了。」我再度為病人蓋上被單,病人的女兒哀苦地說:「醫生,請你再看看,再看看吧……」

   忽然,我手上的燭台傾斜了,死人的手從白被單裡伸出來,握住我的手,那是一隻多麼有力而興奮的手呵!

   然後,我從床上跳起來,天色已經大亮。

   早上八點未到,我就到病房去。從窗口可以看到那位尿毒症病人正坐在床上用醫院送來的早餐,我站在走廊上看著他,心裡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感覺,然後我走進紛亂的病室中。

   「王醫師,今天這麼早就來?」他抬起頭,浮腫且有著油光的臉正對著窗外射進來的一道陽光,在陽光中,他的眼睛顯得格外遲鈍與混濁。

   我注意看他的餐盤,他坦然接受我的檢視,這一次他並沒有偷吃在禁止之列的食物。

   「昨天晚上有沒有溜出去?」

   「沒有。每個人只有一條命,但……這件事我自有安排。」他試圖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但嘴角不太靈活,看起來卻像是無聲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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