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老彭就站在書桌前,對著桌燈穿昨天剛領到的醫師制服,然後靜靜地在鏡前端詳。我躺在床上看著他,心裡有一股溫暖和如夢的感覺。老彭總是最早起床,即使在今天也不例外。從今天開始,我們都是實習醫師了。
七點五十五分,第七講堂明亮的燈光下,一片雪白。空氣中蕩漾著細碎的、被潛抑的喧騰。我撫玩著白衣口袋內的聽診器,看看四周共硯六年的伙伴,我們曾彼此相濡,也曾彼此疏離,而如今都籠罩在一身雪白中,掩去彼此的身世、歡樂和憂傷,懷著同樣的自許,聚集在「白色之塔」的聖壇下,為自己逾越了人生的某種範疇,而付出許諾。
當我高舉右手,說出:「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而服務……」的誓言時,以低啞男音為主的聲調,使我想起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一個人的悲憫和誓言若是來自潛意識,而非來自超我,則他今生今世就注定要面臨種種的折磨和劫難。即將來臨的折磨和劫難如同一枚甘中帶澀的生果,隨著誓言在我的唇上流轉,我伸在黃色燈光中的手,不禁圈攏來握成一個拳頭,試圖從虛空中擷取一點支持的力量。
尼采說:「有些人要在死後才出生」,醫學生的訓練即是一種從死到生的心路歷程。幾年前的一個冬夜,在金山街住宿處的後院裡,我將解剖屍體時所穿的實驗衣委於地上,縱火焚燒。沾滿屍腐味和福馬林異味的實驗衣,在熊熊烈火中急速捲縮,彷彿它是有生命的東西。我蹲下身來,逼近那堆短暫的光和熱。
我曾穿著它解剖過另一具生命,將它解剖得體無完膚。每天早上,我必須像澆花一樣在屍體的臉上身上澆水,像園丁觸摸花木一般觸摸它。然後在期末考時,來自全省各地最優秀的同學,像死刑犯般排成一列,蒼白的臉上張著無眠而充血的眼,被一個個推進充滿屍體的考場。在雜有白骨、血管、神經和肌肉的一道考題上,匆忙作答間,我倉皇辨認出,它竟是和我相伴數月不知名的屍體的手。
生命到底是什麼呢?醫學教育為我提出這到難題,而且讓我越陷越深。
然後是生理實驗,我們一組幾個人不住折磨著一條狗。一個緊接著一個實驗的步驟,讓大家非常興奮,用功的同學紛紛在筆記本上詳細記錄實驗的結果。我則一直注視著被綁在板上的狗,牠茫然無告的眼光,以及斷續抽搐痙攣的身體,似乎在向我表白什麼。三個小時後實驗結束,被剖腸割肚的狗兒已經奄奄一息,大家覺得不忍,有人提議不如讓牠早點解脫。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動手。
我用顫抖而興奮的聲音說:「我來。」然後拿起解剖刀,一刀刺入牠的心臟,鮮血噴上我握刀的手,我的眼眶和手都濕潤了。如果我必須做兇手,我願我是一名高尚而仁慈的兇手。
然後我們被帶進醫院去觀看一群群活生生而受苦的生命。先看死人,再看活人,這就是醫學教育所給我的錘鍊,它讓我在無心間盜取了生命的奧秘,給我開啟生命幸福之鑰,然後再將無數痛苦、哀嚎的生命展露在我的眼前,這是多麼無情的折磨!
一個太過健全的人,是無法瞭解別人的痛苦和不幸的,他人的不幸和痛苦,屍體笨拙的姿勢、腐敗的氣味,均使我沈思且哀痛。每一隻祈求的手,痛苦的臉孔似乎都朝向我,我覺得我對他們有所虧欠,因為我與聞了他們生命中某種重大的秘密,單單這一點,我就覺得我虧欠了他們。
在醫師面前,病人順從地赤裸著。誰有權能如此坦然地檢視另一個同類的痛苦呢?我毋寧覺得我是缺乏這種權利的,但我卻被賦予這種權利,這就是我的劫難。「拒絕獨自進天堂」,這種伊凡式的解決方法,並非什麼高超的道德原則,而是一種悲憫與憤慲,對生命何以有這麼多不幸和痛苦感到悲憫與憤慲,這也是我所選擇的方向。
為何當醫生?這個遲來的問題在我醫師誓言宣讀完畢後,已無由我再去細想,因為前面有太多苦難的人在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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