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物語的現實性
中國人喜歡窺探天機，更喜歡談命說運，在明清筆記小說裡，就有一大堆這樣的天機或命運物語。就數量言，它們也許不像魂魄傳奇那樣多如牛毛；而在情節上，更不如魂魄傳奇那般駭人耳目，但若論及影響力，卻可能比魂魄傳奇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說魂魄傳奇試圖為我們描繪的是人在「這個塵世之外」的種種可能經歷，想回答的是「人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這類哲學問題，想宣洩的是人們潛意識中的憂懼和想望；那麼命運物語則嘗試為我們解說人在「這個塵世之內」的種種可能際遇，想回答的是「吉凶禍福、貴賤窮達」這類切身問題，想滿足的是人們意識裡的疑惑和覬覦。
命運這個議題，顯然比魂魄具有更「可見」的現實基礎，因它而產生的每個故事也都具有非常濃厚的「現實性」。在今天，當魂魄傳奇裡的眾鬼魂和殭屍，只能靠走進螢光幕來延續它們的生命，成為一種古老的回憶供現代人憑弔時，命運物語裡的各種絕活——諸如八字、面相、堪輿、占星等，卻依然活靈活現於高樓大廈的冷氣房內、印刷精美的報章雜誌及南腔北調的街談巷議中。
類似的故事、同樣的情節彷若不死的浴火鳳凰，仍不斷地在今日社會裡再生、重現。它們，依然是時代的寵兒。
當然，這種不會被時代所淘汰的韌性，表示它們確實有某些「存在的道理」，而這也更增加了我們想一探究竟的興趣。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們想先打破時空的藩籬，出入古今，利用本章前面所舉的幾個故事「引蛇出洞」，瀏覽一下蟄伏於漢民族心中某些歷久而彌新的奇特心象。
從焦御史到江澤民
這些故事雖然發生於明清兩朝，但今日讀來，卻仍具有非常鮮活的時代意義，因為每個故事都讓我們想起最近的一些人和一些事：
在〈鼎成龍駕〉裡，因焦御史監試而使考場發生大火的說法，讓我們想起多年前江澤民出任中共總書記後不久的一則傳言，當時因長江、淮河洪水泛濫，而使得江南百姓流離失所，坊間即盛傳：「江澤民，江澤民，江水澤被庶民。」這跟「御史原姓焦，科場被火燒」的讖語可以說如出一轍。
我們也許可以說，這種傳言就像燈謎一樣，主要在表現由中國文字獨特的「音義聯想」所產生的「知性趣味」，只是人們茶餘飯後佐談助興的材料而已。但它們有比「趣味」更深的意涵，作者張瀚在將它們筆之於書時，態度是相當認真的，而從下面這件事，我們也可以看出不少現代人依然保有這種認真態度：
一九九三年夏天，台灣各地久旱不雨，特別是基隆地區，民眾更是飽受缺水之苦。《中國時報》在九月二十三日出現一則報導說：不少基隆地區的民眾打電話到華視抗議，要他們趕快讓已連播好幾個月的「包青天」下檔，因為「包青天」即「包晴天」，電視天天播「包青天」，老天就天天不下雨，結果害苦了基隆人。
這些打電話去抗議的民眾，態度是非常認真的。
認為一個人的名字（甚至一個電視劇的名字）具有某種神奇的魔力，會在冥冥中影響某些事情的發生，雖然是個古老的觀念，但卻從未自漢民族的心靈中消失，每當有什麼蹊蹺的事件——特別是讓人覺得不愉快的事件發生時，它就會忽地冒出來，告訴我們誰是那一隻「看不見的手」。
橘樹、水牛與夢兆
在〈橘樹與少女〉裡，橘樹的開花結果跟劉女夫婿宦途之間的奇妙關係，也讓我們想起關於台灣政壇耆宿林洋港的一則「美談」：聽說林洋港每次驛馬星動，他家客廳裡的水牛雕刻即會自己先動了起來，它和林洋港的宦途似乎也有一種奇妙的關係。
很多人都聽過這個傳聞，但不知真相如何。張小燕在「今晚有約」的電視節目裡訪問林洋港時，曾特別請教他這個問題。林洋港的回答相當「高明」：他說那組水牛雕刻是民國六十一年他當省府建設廳長時，一個朋友送的。民國六十五年五月下旬，一個省議員到他家拜訪，說：「看牛拖牛車已三年，太辛苦了！」當場就把架在水牛上的牛軛給卸下來，想不到過沒幾天，蔣經國就召見他，要他當台北市長。到了民國六十七年五月下旬，他女兒為哄孫子哭，也動了一下水牛，結果不久後，他又升任省主席。聽起來好像有「那麼一回事」，但林洋港卻又補充說明：「其實以後有幾次的職務調動，家裡的水牛可都沒動過。」
這個回答，簡直就是〈隨園瑣記〉的翻版。在那個故事裡，袁枚先繪影繪聲地說：他的補廩考及舉人考試都有所謂的「先兆」，但最後也來個「補充說明」：他後來更重要的考試及升遷可都是毫無預兆的。
雖然這類的「補充說明」似乎想提醒我們，所謂的「預兆」或「天機洩露」，是經不起大量觀察及反覆驗證的，但它總是被輕輕一筆帶過，大家（包括當事者）所津津樂道的永遠是那偶而出現一兩次的奇妙事件，覺得其中似乎隱藏了什麼玄機。
從翰林院到立法院
〈翰林院的禁忌〉說的是國人非常熟悉的陽宅風水。類似的事例，在今日的台灣社會裡更屬俯拾皆是：
二十幾年前，台北市的中山南路挖馬路（正確的時間忘了，但因事涉我的母校，所以印象深刻），當挖到台大醫學院門前時，有人注意到在那段期間內，台大醫學院有幾個教授紛紛駕鶴西歸；而在挖到教育部門前時，又有人發現，教育部的官員也跟著人仰馬翻。這跟翰林院大門前的沙隄被破壞，翰林即會慘遭不測的說法，似乎是同一個模子燒出來的。
而教育部再過去一點的立法院，當吳耀寬立委因腦中風過世時，《時報周刊》即報導，吳委員在立法院議場所坐的四十三號座位是個「凶位」，因為以前陸京士、蕭瑞徵、黃河清等委員也都坐過那位置，結果都先後出了意外，而在任內去世。這跟翰林院原心亭西南角的「凶位」似乎也異曲而同工。
從李自成到毛澤東
〈李自成的祖墳〉說的則是陰宅風水。雖然故事看起來有點陰森，但卻讓人想起關於毛澤東祖墳的一些傳聞。多年前，有一位「水天鷗」回大陸探親，在《聯合報》繽紛版發表了一篇〈毛澤東故鄉見聞錄〉，其中有一段說：
毛澤東故鄉的父老盛傳，毛能稱雄於中國是因為他祖父毛翼臣的風水好。毛翼臣葬在韶山虎歇坪「九龍朝聖」的寶地裡，葬後就發生種種異象。一九三○年，毛澤東盤踞在湘贛一帶，當時湖南省主席何鍵派兵圍剿，未能獲勝，有人向何鍵建言：「毛氏祖墳不除，毛可能日後會稱雄於中國」，於是何鍵派人去挖毛的祖墳，但是消息走漏，毛氏宗親「連夜上山，將墳冢堆平，墓碑移埋」，結果官兵無功而返。但因為毛氏宗親自己在風水寶地上動了鋤鎬，洩了一些氣，所以毛跟著暫時失利，而開始兩萬五千里的「長征」。
何鍵派人去挖毛澤東的祖墳，跟三百年前明朝派邊大綬去挖李自成的祖墳，可以說是來自同樣的「靈感」。所不同的是邊大綬成功地破壞了李自成的祖墳，「所以」李自成後來雖然拖垮了明王朝，但自己仍無法稱帝於中國；而何鍵的官兵功虧一簣，結果毛澤東在喘口氣後，終於又東山再起，最後「果然」稱雄於中國。
聽起來好像是天方夜譚，但傳誦這些故事的人卻一臉嚴肅。
民進黨摸骨，國民黨排命盤
〈盲僧摸骨〉說的是體相學裡的摸骨術，而〈狀元的八字〉說的則是八字學。這種認為一個人的骨相或生辰八字會決定他及週邊相關人士之貴賤窮達，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古老觀念。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日，《自立早報》的「萬眾焦點」版，出現了一則非常有趣的頭題新聞：「年底選戰勝算幾許？兩黨同步問鬼神！」記者蘭萱說：「為了年底縣市長選舉這場你死我活的地方政權決戰，國民、民進兩黨中央在盡人事之餘，均曾不約而同地問鬼神；同中有異的是，民進黨中央靠的是摸骨，國民黨中央則有人以紫微斗數排算黨提名人的命盤。」
報導繼續說：「據了解」，民進黨主席許信良曾到湖口找摸骨大師問年底選情的事，摸骨的結果是：「民進黨最多不過九席，且嬴小縣，輸大縣」。這種摸「主席的骨」來預測「同志之前途」的妙法似乎比〈盲僧摸骨）要來得技高一籌，但我們還是可以從張瀚《松窗夢語》裡的一則故事找到它的歷史根源：
袁珙是明朝初年聞名天下的相士，燕王朱棣在未發動靖難前，曾「命門下士往試之」，結果「盡目為公侯」，後來朱棣微服私行，要袁珙為他看相，袁珙一看他的相貌，就伏地叩首，說：「殿下龍質鳳姿，天高地厚，真太平天子也。向所見諸貴人，因此貴耳。」朱棣身邊的人所以能「盡目為公侯」，都是因為「主席」朱棣的面相好！許信良貴為「主席」，他的骨頭可能也就會有比其他人更多的「訊息」。
同樣「據了解」，一位以篤信紫微斗數聞名的現任國民黨中央黨工，「在目前國民黨中央提名作業完成後不久，便認真進行輔選工作——蒐集到各地黨提名人選的出生年、月、日、時辰，展開其『從紫微斗數看國民黨年底縣市長選舉勝選機率』的機密評估，但評估結果如何，卻一直未向他人透露」。雖然選縣市長跟古代的殿試不一樣，而八字推命與紫微斗數推命在細節上也有所不同，但這種舉動跟〈狀元的八字〉裡事先以眾舉人的生辰八字來推算「誰是狀元」，無異是半斤八兩。
表面上，國民黨與民進黨的治國理念有很大的差異，但在骨子裡，卻很可能是「黑暗中的兄弟」，最少，在天機和命運這個議題裡，它們繼承的是同樣的古老血統。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在出入古今，瀏覽了如上的「今古奇觀」後，不禁讓人驚訝於那些古老的故事是多麼地具有「現代感」，或者說現代的漢民族在這方面是多麼地「懷舊」。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以李後主的這兩句詞來形容一個現代人覽讀這些古老故事時的心情，似乎顯得特別貼切。當你抬起頭來，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發現故事中的人物雖然改變了，但那些「雕欄玉砌」卻仍一如往昔。也許我們應該將眼光從「朱顏」轉移到那些「雕欄玉砌」上，近前去辨認它們的紋路、分析它們的結構、推敲推敲它們何以在歷經一兩千年後，仍能散發出如此強勁的魅力？
筆者將這些「雕欄玉砌」稱為「中國古典命定論」的文學裝潢。所有的天機或命運物語在骨子裡都是一種「命定論」——就是認為「世間無偶然，凡事必有因」，有某些潛在的原因已在冥冥中決定了事情的演變和結局。而所有的「命定論」也都可以翻轉成一種「預知論」，只要我們能事先理解、窺探到那些關鍵因素，就能夠鑑往知來，預測、甚至左右事情的演變和結局。
「中國古典命定論」和「中國古典預知術」乃是一體的兩面。下面，就讓我們從現代出發，踏進「中國古典命定論」及「中國古典預知術」的門檻，回到過去，走進漢民族思維、心理與文化的堆棧裡，開始我們辨識、分析和推敲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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