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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為語言比口語更原始、普遍

  當一個小孩開始牙牙學語後,語言即成為他日後最主要的表達工具。但從人類進化的歷史看來,語言是稍晚才出現的表達工具及溝通方式,在沒有語言之前,人類即用各種表情、姿勢、手勢、動作等來傳達他的心意,這種利用身體各部分來傳達訊息的方式,通常稱為「行為語言」或「肢體語言」、「身體語言」。在語彙不太豐富的民族,口語和行為語言經常混合使用;語彙豐富的民族,行為語言雖然也一樣繁複,但常作為輔助性或暗示性的溝通方式。


  當兩個屬於不同語系及文化背景的人碰在一起時,無法用口語溝通,雙方都會不期而然地比手劃腳,外帶表情,希望對方能了解自己的意思;當一個職員被老板責罵時,他沒有用口語做任何表達,但他臉部的表情、姿態、手勢等行為語言卻傳達了很多訊息;因此,即使在今天,行為語言仍是比口語更原始的溝通方式。

  兩個無法用口語溝通的人,比手劃腳之後,彼此多少能了解對方的意思;而老板在對三個職員訓了一頓後,雖然三個人所做的口語表達不同,但卻同樣緊繃著臉,老板根據這種行為語言,而知道了他們共同的心意。因此,口語雖然精密,但行為語言卻是比口語更普遍的溝通方式。

行為語言的生理性與文化性

  口語純粹由後天學習而來,沒有人教導你,你就不可能說出「人話」來。但比口語更原始、更普遍的行為語言從何而來?是否像口語一樣是純粹文化的產物,或是它有超越文化的「生物性」?歷來對這方面一向有兩派主張:

  一派認為只要是人,不管是什麼地方的人,他都具有某些與生俱來的表情、姿勢、動作等,這些「行為」具有共通的「語言」含義,文化只能對這些行為語言稍做修飾,但它的基本結構則是任何民族都能夠了解的,它的生物性要大於文化性。另一派則認為,行為語言雖有生物性基礎,但因文化的不同而趨於繁複,即使是同一種「行為」,在不同的文化裡可能代表著不同的「訊號」。這種「生物決定論」與「文化決定論」間的爭論一直沒完沒了,而「生物性」與「文化性」孰輕孰重,也可能要視個別的行為語言而定。

一個手勢有五種含意

  一般說來,含義越抽象的行為語言越有文化差異性。譬如美國人習慣於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圓圈,表示OK、很好、很順利等意思,這種手勢對美國人來說好像是天經地義的,大家都能了解的。但在不同的文化中,這種手勢卻有不同的含義,譬如他對中國人或日本人打這種手勢,中國人或日本人會以為他在表達「要錢」的意思;在馬爾他島上打這種手勢,人家會以為他想找一個「男同性戀者」;而在法國打這種手勢,法國人會以為他是在說「沒有價值」﹔而在希臘,用拇指和食指比個圈圈,則表示男女間的色情事件。
 

  像這樣,同樣一個手勢在不同的文化裡可以代表很好、金錢、同性戀、沒有價值、色情等五種意思,它們雖然都是一種象徵的行為語言,但卻分別象徵「OK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圓形的貨幣」、「肛門」、「零」、「洞」(女性生殖器)等。這種具有文化差異性的象徵手勢,像語言一樣,可以說純粹是文化的產物。

點頭與搖頭的可能來源

  另有一些行為語言,譬如用「點頭」來表示「是」,用「搖頭」來表示「不是」,似乎具有超越文化的普遍性。世界各民族用來表示「是」或「不是」的口語不知道有幾百幾千種,但用來表示同樣含義的行為語言,則以「點頭」和「搖頭」最為常見,有些學者因此認為這種行為語言是自然的、本能的,而有一位心理學家E.B.Holt甚至為這種普遍性的動作找到了來源,他認為「點頭」源自嬰兒尋找母親乳房時的動作,而「搖頭」則源自嬰兒不想再吃奶,避開或拒絕母親乳房的動作(他的另一個假說認為,以「媽」、「ma」來稱呼母親亦是一種普遍性的口音,這源自嬰兒天生的「吸吮反射」時唇部的動作加上一個最簡單的開口音a而成)。

表示「是」「否」的文化差異性

  這雖然有幾分道理,但只要多觀察幾個民族,就不難發現以「點頭」表示「是」及以「搖頭」表示「不是」並非人類的「本能動作」,譬如日本北部的蝦夷族,就沒有這種動作,他們以右手從右向左移動放在胸前來表示「不是」,以雙手高舉到胸,手掌朝上向下揮動來表示「是」。

  馬來亞內陸的小黑人,以頭猛向前衝表示「是」,以兩眼朝下望表示「不是」。東非的衣索匹亞人,將頭幌向右肩表示「不是」,而在表示「是」時,則將頭往後仰,揚起眉毛。婆羅洲的土著則以揚起眉毛表示「是」,輕蹙眉頭表示「不是」。紐西蘭的毛利人揚臉張頰表示「是」,但義大利的西西里人卻以同樣的動作表示「不是」。一個人見的世面越多,就越能了解天下所謂「理所當然」的事並沒有原先想像的那麼多。

表示「方向」並不一定用手

 

  舉手伸出食指表示某個「方向」,也被認為是天生的行為語言,有些心理學家甚至認為能懂得這個訊號的動物(譬如狗)就表示牠有「自我意識」。但人類學家拉巴里(W.LaBarre)在早年的田野調查中,卻曾為此栽過一次筋斗。他在Kiowa印第安族裡做調查,嚮導是一個很熱心的八十八歲印第安老婦人,有一天他們在柳蔭下工作,他問老婦人某樣東西放在哪裡,但老婦人卻悶不吭聲,雙手自顧忙著自己的工作,拉巴里又重覆問了幾次,但她還是相應不理,拉巴里正對她的無理感到不耐時,老婦人抬起頭來,同樣不解而憤怒地望著拉巴里,將就在眼前不遠處的東西拿給他。這時拉巴里才發現,老婦人剛才一直用印第安人的行為語言——以嘴唇「指出」那件東西的位置。但他卻視而不見,拉巴里只好怪自己的見識淺薄了。

六種基本的「臉部表情」

 

  馴狗師都知道,狗並不是天生就知道人類用手「指示」方向的行為語言,通常需經過反覆的訓練。同樣的,嬰兒懂得這種手勢的含義也是學習而來的。

  一百多年前,達爾文在〈人與動物的情感表達〉一文裡即提到動物、人、盲人有幾種共通的表情是與生俱來的,是長期演化而來的,譬如人類在憤怒(生氣)時的臉部表情及姿勢,乃是源於動物準備發動攻擊時的「咆哮行為」。晚近的心理學家及人類學家便認為,人類有六種基本的臉部表情,分別代表快樂、哀傷、憤怒、恐懼、驚奇與厭惡,將表示這些情緒的臉部特寫照片給來自不同語系及文化背景的學生指認什麼表情表示什麼情緒,其一致性相當高。

  這種基本表情也許是因為一定的神經分佈使臉部肌肉在某種神經衝動下做固定的牽動所致。心理學家Holt認為,微笑(快樂)的表情導源於嬰兒吃飽奶後,臉部肌肉的鬆弛,這種鬆弛表情以後即被視為是「快樂」的表現。但醫學界發現,嬰兒睡覺時,腹部不適所引起的「痛」,也會使他的臉上呈現這種「微笑」的表情。因此,臉部肌肉的表情是不是「天生」就代表某種情緒反應,並非像二加二等於四那樣明確。

更接近動物的「表情」

  雖然說人類和動物在快樂和生氣時的表情及姿勢有幾分相似,但比起動物來,人類的這種行為語言似乎「文明」多了。西伯利亞的楚克其人(Chukchee)很容易生氣,在生氣時會露出牙齒,並如動物般發出咆哮聲。馬來亞的小黑人在冷笑時,嘴唇會自動上揚露出犬齒;信奉回教的馬來亞土著在表達厭惡時,則會不自覺地由鼻孔出氣,發出哼的一聲。塔斯曼尼亞人在表示驚奇或快樂時,會不自覺地跺腳......。這些與情緒有關的表情和姿勢看起來都更原始且更「自然」,但為什麼文化較高的民族就沒有這種行為語言呢?我們實在很難說「生物性」與「文化性」的界限究竟在那裡?

「黑色的笑」

  西方人有一句話叫「黑色的笑」(black laughter),意思是不懷好意的笑,因為他們認為黑人的笑是不懷好意的,但這是他們不瞭解「笑」這種行為語言在黑人中所代表的意義所致。非洲的黑人用「笑」來表達驚奇、好奇、困惑、甚至狼狽等,「笑」並不一定甚至不常用來表達愉悅。認為「笑」只能表示愉悅的想法,乃是文化制約的結果。

日本人的微笑


  日本人的微笑也不一定是愉悅時的自發性表情,它經常只是一種「禮節」,一種從早年就刻意教導出來的社會職責。有一個故事說,一個在西方人家庭裡幫傭的日本婦人,微笑地請問女主人是否可以讓她回家料理丈夫的喪事;喪事完畢,將丈夫的骨灰放在一個罈子裡,笑著對女主人說:「這就是我丈夫。」女主人(白人)很不解,覺得這個日本女人是一個犬儒主義者,這同樣是誤解了「笑」這種行為語言在日本文化裡的含意。

印第安老婦人的哭泣

 

  前面提到的那位人類學家拉巴里,他的嚮導(印第安老婦人)有一天去參加她兄弟的葬禮,在墓地痛哭流涕、拉扯頭髮、抓破面頰,甚至想跳進墓穴裡(但被親戚適時阻止)。拉巴里心想她也真夠悲傷了,但一離開墓地,她立刻快樂地和別人聊別的話題。後來有人告訴拉巴里,老婦人和她的兄弟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面,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手足之情。老婦人在墓地裡的行為語言,只是一個有教養的印第安婦女應有的禮節而巳。

文化使人超越「生物必然性」
 

  即使在同一個社會裡,少女的笑和公司董事長的笑也有不同的情緒功能。六種基本的臉部表情也許只是一種「裝備」,但在什麼剌激下需有什麼樣的表情,文化仍有它不可忽視的塑造力量。


  每一個人都是生物與文化的綜合產物,每一個生物都有某些「必然性」,每一種文化都有某些「侷限性」,但正因為這個世界不只有一個文化,而使我們人類的「生物必然性」變得有彈性、變得「未必然」,文化使人類超越了他的「生物必然性」,多了解文化,特別是不同民族的文化,將使我們的心靈更開放。

(原載心靈雜誌)

收錄於《夜間風景:夢 》一書,紙本書已絕版,歡迎購買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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