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溢嘉的文字城堡

老愚/文

原載《長江日報》7月17日

　　在各種怪力亂神故事裡，有關鬼、殭屍、地獄、墳場、附身、轉世等魂魄傳奇，傳遞著靈魂信仰的信息，更像是「中國人的靈魂交響樂」。

　　命運，生死，性愛，人的一生面對的無非如此；汗牛充棟的出版物，日復一日探討的也不過是這些命題罷了。如果非要找出一套簡明扼要、有趣好讀的精妙之作，當推台灣學者王溢嘉的文化三書：《中國人的命理玄機》《中國文化裡的魂魄密碼》《中國文化裡的情與色》。

　　醫生出身的王溢嘉，自辦野鵝出版社多年，著述三十餘種，內容涉及人文、藝術、文學、心理等眾多領域，其融知性與感性、冶人文與科學於一爐的寫作風格，在寶島獨樹一幟。王氏行文大開大合、知識雜糅的特點，在文化三書裡體現得格外明顯。

　　他博學深思，邏輯縝密，行文搖曳多姿，莊嚴中不乏詼諧。貌似通俗的文字，其實門檻頗高：要求讀者有相當的文化素質，能從其字裡行間體會言外之意，獲得智力上的共鳴。我把他的寫作稱為智性寫作，即充分運用智力優勢，打通諸多人為的關節，造出一個充滿智慧的認知空間，供人們暢游。

　　他的「心靈考古」，材料來自明清筆記小說，作者林林總總選取了376則故事，每個人都能從這些故事裡看到自己的影子。多姿多彩的故事本身，就具有足夠的吸引力，作者用心一一改寫成饒有意味的白話文。

　　在作者看來，明清筆記小說裡關於八字、紫薇斗數、體相、風水、占星、姓名學、測字、扶乩、卜筮，可以統稱為命運奇談，訴說的乃是中國人的命運觀和中國文化裡的天機窺探術，「是中國古典命定論的歷史與文學顯影」；在各種怪力亂神故事裡，有關鬼、殭屍、地獄、墳場、附身、轉世等魂魄傳奇，傳遞著靈魂信仰的信息，更像是「中國人的靈魂交響樂」；至於性及色情故事，則是記錄了在矛盾和衝突中翻滾浮沉的中華男女曾有過的快樂與痛苦、好奇與興奮、羞愧與憤怒、聖潔與卑污、陷溺與解脫，是理解中國人性心路歷程的珍貴材料。

　　作者將中國人的心靈信息放置在廣闊的全球視域進行解讀，既有與西方的比較，還有與東方和非洲的比較。在談及鬼與殭屍時，作者指出，「魂魄」是中國人靈魂觀裡的兩個基本符碼，可以產生四種基本組合：有魂有魄、無魂無魄、有魂無魄、無魂有魄，而人類的四種存在方式：活人、死人、鬼、殭屍，則大致可說是它們的文化轉譯。有人稱魄是中國的吸血鬼，但王溢嘉認為，魂魄乃是不同靈魂觀所產生的靈魂化妝術，中國的殭屍與西洋的吸血鬼很不相同：吸血鬼仍具有思想、情感和記憶，而殭屍完全闕如。

　　在談及壯陽藥與房中術時，作者如數家珍地介紹了中國的「古典臨床性學」，指出其發達的原因在於一夫多妻制。作者比較中印房中術，認為「幾乎是同一個模子澆出來的」，而與西方迥然不同。西方人之所以不想通過男女性交煉就「不壞之身」，在於他們持有與中印完全不同的身體概念：盛行氣功的中國和流行瑜伽的印度，相信經由鍛煉可以操控自己的肉身。

　　大尺度的比較，使這部作品視野開闊，令人豁然開朗。

　　《中國人的命理玄機》採取的是病理切片研究，旨在破譯染色體中的遺傳基因密碼，並分析它所獲取養分的土壤成分，作者以較多篇幅比較中國古典命定論與西方古典命定論及當代科學決定論的異同。《中國文化裡的情與色》則真確地把握了性的動態面——由快樂領銜主演的性放縱文化和由道德領銜主演的性壓抑文化，如何在歷史裡消長浮沉，乃至於相互浸染、滲透，而成為今日錯綜復雜、搖擺不定的性圖像。《中國文化裡的魂魄密碼》則採用心靈考古，找尋演奏者使用的「樂譜」。

　　作者圓融的人生智慧，使這些主題的闡述變得趣味橫生，遊刃有餘。我們似乎跟隨他暢遊了一番中國文化的隧道，這位稱職導遊引導我們逐一瀏覽，既看到光鮮的一面，又注意人性的陰影，作者持論公允，在科學與人性之間取得了優雅的平衡。他不武斷地否認某些東西，而是從獨特的視角關照，給予人遐想的空間。在可能被視為迷信的地方，他發現了人性的真實所在，並予以尊重。在「文化真理」與「科學真理」之間，作者不強迫我們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

作者老愚

　　秦人，復旦畢業，《新周刊》等媒體專欄作者，著有《正午的秘密》、《在和風中假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