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年少疏狂,擬把良辰圖一醉。浪語笑傲,執手相看,不知憔悴。新生樓頭,鶯燕聲裡,台中遊子,把眾生看了,書籍翻遍,懷逸興,壯思飛。

 

  重來又是經年,已識盡閒愁滋味。登高臨遠,淒涼感舊,慷慨生悲。年光過盡,狂奴老去,學問無成,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書生淚。

 

——重回台大校總區有感

 

 

骷髏

 

  在醫學院的骨骼實驗室,我立在一具骷髏的前面,用一隻同情的手,來回地撫摸他那灰白的下頷骨,心裡說:

 

  「骷髏先生,我不知你何名何姓,也不知你生前有何豐功偉業,但我想你沈默地站在這裡已經很久了;現在我來瞻仰你,也許你可以給我一點啟示。」

 

  骷髏的眼睛深邃而空洞,俯視著我,彷彿在對我說:

 

  「埃及神話中有一種鳳凰鳥,它必須先焚燬自己,然後再從自己的灰燼中復活,重創一個新的自我。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個新的自我。」

 

  骷髏下頷骨的上緣成弧形,似在微笑,微笑他的智慧。

 

  於是我若有所悟,和骷髏相視而笑。於是化為一隻鳳凰鳥,遂成為我最大的渴望。

 

撫劍

 

  「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這是陶淵明年輕時候的行徑,也是我剛踏進校園時的一個夢幻。

 

  我覺得一個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扮演一個與眾不同的角色,如果我事事都依照現行社會的禮教傳統,我勢必成為一個偽君子,因此我要特立獨行,如雄獅一般,獨自徘徊,瞻顧於大荒之中。

 

  「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成了我言行的最高準則。別人說我在標新立異,我只能付之一笑。失掉一些新鮮人所應有的歡樂成了我的代價,在四顧茫茫的情況下,孤獨終於擭取住我,我感染了過多的憂鬱。

 

  漸漸地,我學會了在月上椰梢頭的時候,躺在大王椰下,吞雲吐霧,思我故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攬鏡自照,欣賞自己幼稚的優美。最後我不得不徹底地覺悟:我的夢幻只是一種蒼白毫無血色的膺品,我不過是一個自溺的、浮誇的本位主義者而已。

 

抉擇

  

  桌上擺著一本《神經解剖學》和一本《莊子白話句解》,當我的手伸出去的時候,我就面臨一個痛苦的抉擇:我是要隨波逐流地做一個分數主義祭壇上的供品呢?還是要擺脫一切做一個人生意義的參透者?

 

  當學奴非我所願,做超脫派後果堪虞;前者須有耐心,後者須有魄力;前者可能一帆風順,後者可能荊棘重重;我徘徊在這兩個類型之間,不知如何取捨。

 

  兩年的時光就在沈思默想中飛逝而過,而我的選擇卻是什麼也沒有選擇。

 

殘笑

 

  一年前,我遇上了一個女孩子,她使我驚覺於一向我所忽略的東西,於是我開始做我想做的事情。

 

  但我所得到的卻只是「不知所云」與「莫名其妙」。難道說天降美女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嗎?也許我太痴太傻,不懂得箇中道理,所以每當我走出女生宿舍門口,看著對面靜穆如哲人般的新生大樓,我就忍不住會油然而生一種人生如夢的感慨,失望與慚愧,使我的步履踉蹌。

 

  我說:「你是我夢裡的魔星,如果上帝有意要我落在你手中的話,那麼在上帝面前,我的確無能為力。」

 

  她說:「和你在一起的,應該是一個文靜的、能陪你詠詩為文的好女孩,而我,只是一匹在懸崖邊亂闖的野馬而已。」

 

  於是我走上了少年維特之路。

 

  最後,我只能帶著一抹難堪的、無奈的殘笑,用一種卡夫卡式的曖昧,對她說:「請視我為夢。」

 

  它成為我一個痛苦的秘密,不時從它那被活埋下去的墳墓中跳出來,秘密地痛苦著我。也許,我早該忘掉那匹在懸崖邊亂闖的野馬,但是我能夠嗎?

 

  我不是懷念,我只是難過。

 

重生

  

  「即使我不信生命,即使我對心愛的女人失望,即使我遭遇了人類失望的一切恐怖的打擊,我到底還願意生活。既然俯伏在這個酒杯上,在沒有完全把它飲盡以前,是不願意離開的。在三十歲以前,我深知道,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

 

  卡拉馬助夫兄弟中的伊凡如此確認,我也如此確認。在人生道上,我也許遍體鱗傷,但我的哭泣絕不是為了絕望,而是為了快樂流淚,因為我還熱愛自己最初的年輕的力量。

 

  在醫學院的圓形教室內,在冷氣的薰陶下,我的耳邊會不時響起那段深富哲理的話:「埃及神話中有一種鳳凰鳥,它必須先焚燬自己,然後再從自己的灰燼中復活,重創一個新的自我。」

 

  於是化為一隻鳳凰鳥,遂成為我最大的渴望。(1970年,原載台大《大學新聞》,收錄於《霧之男》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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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溢嘉現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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