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許的黃昏,我縈繞於城市的中年心境,終於鬆弛下來,一如落日之奔向大海,奔向我童年的大地。

 

  艷陽依舊。但曾經提著一隻縛綑的白鵝,和負著香瓜與花豆的姊妹,背海邁向遙遠山邊的那條沙土路,似乎已消失在這大肚溪口的田野中。

 

  急駛在台中港通往彰濱工業區的六線大道上,眼前的景物竟有七分陌生之感。我帶著家人欲前往伯父的家——我童年暑假的樂土。

 

  九年前,雖也曾倉促路經此地,但腦中執拗地保有的,卻依然是廿多年前漫長的沙土路與無盡的防風林。夢中之路已渺,經母親指點,我始將車折進一條黃土路,越過一個小土地公廟,駛人一棟三層樓房前的曬穀場上。

 

  新屋是填平魚塭後搭建的。伯父年前已因多年老年癡呆症的惡化而過世;從新屋裡走出來的是七六高齡的伯母,有著比土地更令我熟悉的形影。三十年前,當我還小時,她已梳髮成髻做老婦人的打扮。

 

  孩子似乎本能地想親近這塊土地,下車不久就吵著要到田裡玩。記憶中種滿香爪、西瓜與蔬菜的田地都已改種水稻,而稻已收割,我們走在乾涸且佈滿脫穗稻桿的田裡尋找不確定之物。

 

  母親發現很多遺落的稻穗,她說她小時候需帶著便當終日在田裡拾穗,以換取極為微薄、粒粒皆辛苦的小錢。我的兩個小孩聽了,開始興奮地低頭拾穗。

 

  就讀工專的姪子向我解釋說,現在用機器收割,稻穗不齊者就無法脫穗,農人任憑稻穗落地,自行長出新秧。這樣雖然收成減少,卻可省去耕耘、播種、插秧的時間和人力。他說他父母(也就是我的堂兄嫂)都在台中港旁的一家工廠上班,晚上十二點鐘才摸黑回家;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土地已成為祖先遺留下來的一個負擔。

 

  兩個孩子很快就撿拾到一大把稻穗,但拾穗似已成為都市孩子下鄉的娛樂。聽說十年前,七十歲的伯父即拒絕再下田。這該不會是老年癡呆症的症狀,而是一個農夫孤獨地衰老時的憤慨吧!

 

  田間彷彿傳來他因重聽而特別高昂的呼聲,那是一種與泥鰍、田螺、蚱蜢、天牛相屬的生命情調,但它們都已跟我童年的暑假隨風飄逝在這塊濱海的大地上。孩子快樂地在田間奔跑,如同我小時候一樣,他們尚無法瞭解人與土地的複雜關係。

 

  伯母像我兒時所見一般,屈坐在廊前的矮凳上,俯身編織大甲草帽。但她暫時歇下這做了六十年的傳統手藝,開始向家父和我重述伯父晚年如何「心性大變」,如何不顧結髮之情,對她諸般折磨辱罵的劣跡。

  幾年前,從父親的轉述中,我巳知伯父罹患的是老年癡呆症,如今面對伯母堅忍的神色與激烈的指控,任何診斷都是不合時宜的脫罪謊言,我只能以晚輩的身分默然傾聽。

  像大地之母一樣強韌而豐饒的伯母,生了七名子女,她對我和妻只生兩名子女深表「惋惜」。不會打電話,也不想學打電話的她,十一年前卻能單獨搭車北上,慎重其事地參加我的婚禮;我想她對宇宙人生自有一套符合自己心意的看法,是我不能置喙的。

  自從讀大學後,我很少再回台中故鄉,更少到親戚家中走動,而讓童年以不變之姿塵封在腦海深處。直到有了小孩,自己的童年才又慢慢出土,而終於一步步地帶著孩子上山下鄉,走向我童年的樂土,親戚的家園。

  再次接觸我曾經熟悉的土地和人們,驚覺於自己心境的改變有更甚於滄海桑田者。而對植根於土地上的親戚,其生命的頑強與無奈,也因自己的記憶與血緣,有著複雜的感觸。

 

  在曬穀場上回想此處原為魚塭,自己不知人生為何物,忘情地在塭旁摸田螺的情景時,兒子興奮地跑來告訴我說「後面有蛇!」我隨他到樓房後面,才發現伯父昔日的舊居並未拆除,正屋已改做碾米場和倉庫,左側的牛棚則傾斜未倒,成為半廢棄物的堆放所。

 

  聽姪子說,曾在裡面看到巨大的臭青母爬行而過,鵝蛋與小雞常被吞食,蛇窩顯然在凌亂雜物的深處,但因牛棚將倒,一時也不知如何處理。兒子伸頭往內窺探,似乎為沒有發現蛇跡而感到遺憾,不久前才在冷氣房裡寫完〈蛇之魅惑與心之徬徨——試析白蛇傳〉的我,則有著些微的不安。

 

  我在梧棲買了四個網子,準備帶妻兒到附近的河口捉招潮蟹,那也是我童年的樂事之一。姪子說附近的河口已為了作工事而被填平,他騎摩托車引領我們到更遠處排水溝的出海口,然後先行折返,因為伯母年事已高,堂兄嫂上班未回,只好由做長孫的他下廚做飯招待我們。他的誠意讓我們夫妻深感抱歉。

 

  兩個孩子看到剛退潮不久的濕河土上爬滿成百上千的招潮蟹,興奮他拿著網子衝過去。原在河土上招搖的招潮蟹隨著他們步伐的接近,一一躲進洞穴裡,從岸上看就像回返大海的白浪般,這是我熟悉的景像。此處河口有的多是體型較小的白扇招潮蟹,已很少看到我童年常抓的,有著巨螫的網紋招潮蟹。

 

  我讓孩子依他們自己的方法去捕捉對他們而言屬於怪異的生物,而妻子則聚精會神地拍照,那是她在某攝影工作室學習所必須交的作業。

 

  我點上一根煙,坐在不知是輸送什麼而延伸於此出海河口泥地上的巨型鐵管上,望著低垂在台灣海峽上的火紅落日,海就在前方,但為泥灘所阻隔。一陣風過,傳來海口污泥的腐敗氣味;一個戴斗笠騎單車的農夫,緩緩駛過堤防上的小路。

 

  在如許的黃昏,我縈繞於城市的中年心境,終於鬆弛了下來,一如落日之奔向大海,奔向我童年的大地。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我雖非白髮漁樵,慣看的也不是秋月春風,但這裡的泥土、人和生物原是我所熟悉的,即使它們都像眼前的落日般行將消失,卻不會從我的內心消失。

 

  我回過頭,看到兒子和女兒仍然忘我地在那裡追趕招潮蟹,在夕陽的餘暉下,像一張發黃的照片,那正是我童年的寫照。而奇妙的是,妻子竟也成為這張發黃照片上的一部分,她站在那裹,似乎在偷窺我的靈魂。  (1988年,原載《張老師月刊》,收錄於《失去的暴龍與青蛙》一書,野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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