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的科學史學家及古生物學家高爾德,在提到他「如何立定人生的方向」時,曾談及一件童年往事:
當他五歲時,父親帶他到紐約的自然史博物館參觀,他第一次看到暴龍的骨骼化石。那令人心驚、目眩、神往的巨大與壯麗,使得小小的高爾德興奮地告訴父親說,他以後就要研究這個。在高爾德的童年時代,沒有彩色精印的恐龍畫冊,也沒有小巧可愛的恐龍模型,他第一次接觸到的就是真實的恐龍遺骸,那種新鮮、神奇、刺激與訝異的感覺,必然是筆墨所難以形容的。
多年以後,高爾德心裡懷著美麗的回憶,也許還有一絲模糊的期許,帶著自己的兒子走進同一間博物館,兒子終於也看到了依然屹立在那裡的暴龍的骨骼化石,他聳聳肩說:「我知道,這是暴龍,我在電視上已經看過好幾百次了!」他沒有什麼新鮮感,更不必說驚奇感了。
高爾德在提到這件事時,不無失落與抱憾之意。小孩子過早暴露在過多的資訊媒體中,也許會斲喪他們的好奇心,當他們飽饜那虛擬的圖像後,再接觸到真實的自然時,反而會顯得無感。
我是在鄉下長大的,未讀小學之前,救用空手活捉過麻雀、土虱、鱔魚等。最得意的是在夏天的傍晚,洗完澡擦上爽身粉,帶著用蚯蚓做的釣餌和長布袋,獨自一人走向田野,在縱橫的阡陌和溝間濮上釣青蛙。不知不覺就走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四野青翠無人,落日的餘暉輕撫我悸動的心靈。那裡有青蛙那裡就有蛇,我將上釣的青蛙裝進長布袋,趕走溫馴而形同滋擾的草尾蛇,默默地辛勤地工作著,直到天黑才循著原路回家。
母親拿出一個棗紅色的甕子,我興奮地將青蛙從長布袋抓進甕子裡,一隻又一隻,都是在腹面喉間有點狀黑環的真正的青蛙。隔天,母親就將那些青蛙煮來吃,或清燉或紅燒,收穫的甘美滋味至今難忘。
多年以後,我也在心裡懷著美麗的回憶,以及一絲模糊的期許,到鄉間度假,並教我的兒子釣青蛙。原本興沖沖的他,在挖蚯蚓準備釣餌的過程中,就開始顯得有點不耐;走到田間,伸出釣竿上下抖動(青蛙只能看到在躍動的獵物),好一段時間,發現青蛙並未像打開書本或電視般立刻「出現」,竟至怒形於色。
兒子很快就放棄了,結果變成我在獨自重溫舊夢。也許是普遍使用農藥的關係,我竟已釣不到在腹面喉間有點狀黑環的大青蛙,而只有幾隻小田蛙。兒子雖然已了無釣青蛙的興致,但他還是「仔細觀察」了那幾隻小田蛙,然後要我把牠們放回田裡,他說:「吃青蛙是很殘忍的。」
兒子的反應,完全是「電視上兒童節目那一套」,我覺得失落與遺憾。兒子是在城市長大的,從小看的就是圖像化的兒童讀物和電視,以及關在籠子裡的動物,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童年生活,我已無法將我童年的美好經驗傳遞給他。
高爾德是在紐約市內長大的,十歲以前都未曾離開過這座大城市,童年的美好回憶都跟城市有關,即使是日後讓他踏上古生物學家之路的暴龍骨骼,也是在大都會才有的博物館裡看到的,因此他說,他終其一生,對自然與動物只有「抽象與智性的愛」,而缺乏宗教般的熱情。即使到了像印度這樣一個古老的國度,他也寧可在德里及孟買的大街小巷裡閒逛,而不想到森林裡去看老虎與大象的自然生態。他喜歡城市,因為城市才是他童年記憶裡的美麗國度。
環境與經驗默默塑造一個人。每一個時代、每一個角落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心跡路痕,當他在人生的旅次駐足回首時,總會追憶起一些他認為美好的、值得珍惜的、甚至是對自己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經驗。他想重現它並與人分享,但往往發現,那種甘美的滋味只有他那一代、甚至只有他一個人才能體會。
社會與生活環境的巨變,已使得父代與子代間幾乎擁有不同的「心靈生態」,高爾德無法在他兒子的心中重現那「暴龍」的驚奇,我也無法在兒子的心中再顯那「青蛙」的溫馨。暴龍與青蛙已永遠地消失了,子代的心靈中已別有洞天。
在城市住久了,常興起田園之思,因為鄉野乃是我童年記憶裡的美麗國度。有時候想,現代的孩子也真可憐,從小就生活在鴿子籠般的公寓裡,觸目所見盡是石灰與水泥,將來能有什麼美好的回憶?但在紐約長大的高爾德對此類的城市生活卻回味無窮,他勢必也像我的兒子一樣,對田裡的青蛙只有「理性的愛」。
很顯然的,令人回味的並不是城市或鄉村,也不是暴龍與青蛙,而是童年的清純與新奇,因追憶之迴光,對它們產生的美麗返照。
現代的孩子雖失去了暴龍與青蛙,但另有他們的「暴龍」與「青蛙」,也許是「ET」與「太空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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