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潛意識與集體潛意識

  後起的精神分析學家,絕大多數都已排斥佛洛伊德對藝術的獨斷觀點,最少是無法全盤接受;他們都同意,文學作品「未必是」作家精神官能症的表現,而其動機來源也未必是「性」。

  與佛洛伊德有過六年短暫合作,而後因觀點不同終告仳離,獨樹「分析心理學派」(analytic psychology)的榮格(Carl Gustav Jung),即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他的重要貢獻之一是擴張了佛洛伊德有關潛意識的理論,他認為潛意識有兩種不同的內涵存在,源自個體發生的材料稱為「個人潛意識」(individual unconciousness);源自種族發生的材料稱為「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ciousness)。

    如果把人看成一個島,則浮在海面的可見部分相當於「意識」,每個島在海面下的獨立部分為「個人潛意識」,而所有的島在底層相通的部分則為「集體潛意識」。

  「集體潛意識」為人類各種族心理遺傳所共有。坎伯(Joseph Campbell)曾指出,剛孵出的小雞,尾巴上仍粘著蛋殼的碎片,看到老鷹(影)時,即會奔馳著尋求掩護(對其他鳥類則無此反應),我們只能將之解釋為小雞繼承了逃避鷹影的本能。榮格認為,人類「並非生來就像白紙」,在人體構造上,我們仍可找出進化早期階段的痕跡;同樣的,人類心靈的構成元素亦依進化學的原理而形成,其行為的先天型態,「在不斷反覆的心理作用之模式中顯現」,榮格將這些構成「集體潛意識」的材料稱為「原型」(archetype),它「比有史的人類還要古老,至今仍是人類心靈的基礎結構。」在心靈邁向成熟的個體化過程中,「原型」是結構的因素,亦是主要的調節因子。

自我三原型:暗影、內我與假面

  不同於佛洛伊德的「原我」、「自我」、「超我」,榮格認為,自我有三個原型,即「暗影」(shadow)、「內我」(anima)與「假面」(persona),這三個原型皆屬人類遺傳而來之心靈組成部分。

    「暗影」是潛意識中自我的陰暗面,也是我們的意識希望予以壓抑的卑下或不快的心靈諸面。榮格說:「暗影乃是人類仍拖在後面的那個無形的爬蟲尾巴」,魔鬼是它最常見的「外射」(projection)。在文學作品裡,諸如莎士比亞《奧塞羅》(Othello)裡的依阿高(Iago)、彌爾頓(John Milton)《失樂園》(Paradise Lost)裡的撒旦(Satan)、歌德《浮士德》(Faustus)裡的梅雷斯多菲利士(Mephistopheles)等人物,都可說是此一原型的象徵表現。

    「內我」是指個人的內在自我,以別於其外在性格的表現。榮格認為,人類的心靈含有雌雄兩性,「內我」通常是指潛意識中的異性心象,男人的「內我」(anima)是指他內在較女性化的靈魂,而女人的「內我」(animus)則是指她內在較男性化的靈魂。這種內在的異性心象在我們的意識生活裡同樣隱而不顯,但在文學作品裡卻不乏「內我」外射的例子,譬如荷馬《奧迪賽》(Odyssey)裡的海倫(Helen)、但丁《神曲》(Divine Comedy)裡的碧翠絲(Beatrice)等皆是。

    「假面」是我們社會面的人格,亦是「內我」的反面,它好像我們在人生舞臺上表演時所戴的面具。

    榮格認為,在心靈成長的過程中,也就是個別化的過程中,要成為一個健全或均衡、成熟的個體,「假面」需富於彈性,與心靈結構的另兩種成份「暗影」和「內我」取得和諧的關係。精神官能症乃是個人不能面對或接受其潛意識的部分原型所致。

克服與包容——佛洛伊德與榮格的差異

  在這裡他和佛洛伊德出現一個很大的歧異,佛洛伊德的靈魂三我與榮格的三原型雖不盡相同,但佛洛伊德認為,一個人應該強化「自我」,使它獨立於「超我」,並克服「原我」。而榮格則認為,「假面」應該更富彈性,包容「暗影」和「內我」。這種差別頗類似於西方與東方兩大思想體系的差別,而事實上亦是如此,榮格的很多觀念乃是來自東方。

    佛派和榮派的差別,也可見於這兩派各依其理論對霍桑《青年善士布朗》的分析上,佛派的分析已見於第二章,結論是代表「自我」的布朗過於薄弱無力,而為「原我」(黑暗森林中的撒旦)及「超我」(光明的村莊)所毀滅。但依榮派的理論來看,則是善士布朗的「假面」虛偽而僵硬,在森林中遇到「暗影」(撒旦)時,不能認識自己,並且在最後加以拒絕;而對其「內我」(他的妻子信心)也態度曖昧,並不認為她是他的終生伴侶。由於無法包容「暗影」與「內我」,最後終於導致「假面」的崩潰。

心理學式與幻覺式小說

    榮格認為,夢和神話都是顯現原型,以使意識知曉的工具,夢可視為「個人的神話」,而神話則是「人類的大夢」。偉大的文學家具有「原始的眼力」——一種感知原型模式的特殊靈性和用原始意象來表現的天賦,能以藝術的形式將內心世界的經驗傳達到外在世界之中。

  他將文學作品分為兩種,一種是「心理學式的」(psychological),一種是「幻覺式的」(visionary)。心理學式的文學作品,題材多取自意識經驗,作家將日常意識生活及感覺生活中的素材在心理上經過同化、提昇、組合成詩的經驗然後表達出來,使讀者有豁然開朗、洞察人生真諦的感覺。這些經驗及其表現手法,都是可解的;其基本經驗本身也許是非理性的,但並不怪誕;諸如激動與其命定的後果,受命運擺佈的人類,既美麗復恐怖的大自然等,都是自古以來人人皆知的經驗。這類作品,不需要勞駕精神分析學家,因為作家已在作品內嚐試去解析並啟明意識的內涵。而幻覺式文學作品的題材,則來自人類的靈魂深處,來自無限;那是一種人類無法瞭解的原始經驗,它像突然拉開簾幕,讓人瞥見仍然未成形的無底深淵般令人感到陌生、著迷、光怪陸離。讀完這類小說,往往令人想起夜裡所作的夢、黑夜的恐怖及那些時常令我們憂心如焚的疑慮。榮格說,這種矇矓性雖然荒誕不經,但並非故弄玄虛,它才是精神分析學家要處理的對象。

原始經驗與神話

  在這裡又出現榮格與佛洛伊德觀點的另一重大歧異。佛洛伊德派的學者認為,幻覺式作品怪異的曖昧背後,一定隱藏某種高度個人之經驗,這些經驗因為無法為意識所接受,遂經過偽裝,而呈現為虛偽表象;更因為這種嚐試以偽裝來掩飾真象的意圖得不到滿足,遂又以一連串的長期創作來重複其意圖。因此,像醫師獲得診斷一樣,佛洛伊德派的學者放下「聽診器」說,偉大的文學作品乃是「病理學」上的問題,作家的幻覺是一種病徵,它是精神官能症病人的反應方式。

  榮格指出,文學作品並不只是作家心靈性向的問題,瞭解歌德與其母親的關係,並無法說明《浮士德》這部作品為什麼偉大,佛洛伊德派的學者顯然忽略了文學作品本身應有的地位(這正是佛洛伊德文學觀的致命傷)。榮格針對此點,提出了遠為寬廣的看法,他說,作家的幻覺不是現實的替代物,而是一種原始經驗,自太古洪荒以來,人類即與它有過接觸,它累積人生的陰暗面,人們或因恐懼而避諱它們,用科學的盾牌與理智的甲胄來防禦自己,但仍不時能憑直覺去體會。

  原始經驗乃是作家創作力的泉源,而神話即是人類發展最初階段中,這些經驗的遺跡。不管那一個時代的作家,為求適切表達其經驗,往往要藉助於神話,他將集體潛意識重新賦予生命,再度成為活生生的經驗。(未完,全文共6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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