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篇)

唯心主義與神秘主義判然有別

  問:我看到偶而有人會將你的觀點和精靈說(animism)或二元論相提並論,你覺得這是一種誤解嗎?

   答:是的。我徹底反對任何超自然、神秘主義、玄學等,穿鑿附會於科學所確認的事實,當然,一個多世紀以來唯物科學所堅持的「真實」亦必須有所修正。唯心主義嚴守著一個世界,也就是這個世界的答案。意識除了生自一個有功能的大腦外,我不認為它從其他地方浮現或產生。我們已知的一切都在在指出,人類的心靈和意識與一個不斷進化、自我創造的大腦系統乃是不可分的。

   有些人利用新的唯心主義觀點去支持神秘主義或超自然信念,包括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說的一切。但事實上,在心靈——大腦的新模式之下,心電感應、念力、預知及其他靈異現象等,比以前更站不住腳。

新唯心主義將帶領我們前往何處?

  問:在過去,一個人可以在自然科學所描述的唯物觀點,或是宗教及哲學所陳述的神秘、超自然體系兩者之間做一選擇。但現在,你所提出的新科學模式卻同時排斥了這兩種傳統的選擇,請問它將帶領我們前往何處呢?

 

  答:我所說的新模式只是一種不同的、中庸的(middle-of-road)科學解釋。除了其他東西外,它還包容了傳統科學所放棄的精神與生命力,它不只包括「心靈」——「物質」的歷史性對照物,並在因果關係的階梯上,將心靈置於物質之上。它展現的是一幅來自右腦的「真實」(reality)圖樣。

生物學家過去找尋「生機」找錯了地方

   問:你說這些基本原則是普遍性的,意即它們可以擴延到心——腦的層次之外,而適用於所有的科學?

   答:是的。譬如我最近就以這個觀念來說明在生物學上一個古老而被揚棄的學說——生機說(vitalism),這個古老的學說認為所有生命或者活著的東西都具有一種超越物理與化學的特殊生命力(special vital force)。

   當早期的生物學家開始上窮碧落去找尋這種特殊的生命力時,他們當然是無法發現任何東西。他們越是長久、努力、深入地去探尋,就越相信並沒有所謂「生命力」這種東西。因此,最後他們下結論說,所有的生命除了各種不同形式、複雜程度不一的生理化學作用外別無他物。從三十年代到今天,幾乎所有的生物學家都認為,所謂「生機說」只是一個笑柄。

   問:你已使「生機說」重獲生機嗎?

   答:是的。但卻是一個經過修正的「生機說」。我的同事們對此不以為然,因此他們認為「生機說」這個字眼帶有神秘的色彩。另用一種新詞彙也許會比較好,但我覺得「生機說」是一個好詞彙,我不認為只因它與神秘主義做錯誤地掛鉤就要揚棄它,我們生物學家過去找尋「生機」是找錯了地方,在原子和分子之間是無法找到生命力的,我們要找生命力就應該在生命與生命之間——從細胞、動物、人群的彼此回應之間,從其生殖、呼吸、攝食、跑跳、飛翔、築巢等行為中去找尋。

   使生物異於無生物的特殊生命力是一種剎那湧現的、整體的特質,而非其體內的生理化學成份的本質。它們無法完全用機械性的語彙來解釋,但這並不表示它們是超自然的或神秘的。任何有生命或無生命的西,其組成成份的時間與空間因素乃是決定它成為何種東西的關鍵因素。

科學在難以掌握的時空變數下大翻筋斗

  問:你能舉例加以說明嗎?

   答:下面是一個很簡單的例子,譬如說這裡有一團銅分子,你可以將它做成一個銅球、一個小金字塔,一根很長的銅線或者一個銅像等等。所有這些不相同的東西都可以被還原成相同的物質元素——同樣數量的銅分子,科學為分子找到了特殊的定律,但對各種不同的空間與時間因素卻沒有這種定律存在,而此非物質性的空間與時間因素乃是決定銅分子「成為何物」及將遵循何種定律的關鍵。不幸的是,當科學在將事物還原以尋求其基本解釋的過程中,將這些非物質性的空間與時間因素拋棄或者遺漏了。

   現代的分子生物學很樂意接納了化學與分子的力量,但若問題不再侷限於分子層面,而涉及整個生物體時,科學家的推理就會突然來一個翻筋斗,輕易地翻越過他無法掌握的時間與空間因素。整個廿世紀科學的唯物哲學基礎就是建立在這種翻筋斗的錯誤上,它無法適切地描述現實中的非物質成份。這也是科學如何將自身及我們的文明誤導到過度強調唯物主義路途上的原因。

分子的移動主要視生物體的生命力而定

  問:你這種經過修正的生機說如何改變科學的思考呢?

   答:我這個理論主張:在我們星球上的絕大多數原子其運動主要並非像量子物理學所認為的是依原子或次原子的定律及力量而定,而是依照古典物理學、生物學、地理學、氣象學、甚至社會學、政治學上的定律及力量來動,譬如高等生物體內的分子其移動是根據它的主人——生物體的生命力而定,它們在大氣中飛揚、在平原上奔馳、穿越森林、潛入水中,並不是靠什麼分子或量子機械力,而是靠一種特殊的、整體的生命力或精神力量——也就是生物體本身的目標、願望、需求等。一旦進化到這種階段,較高層次的定律及力量即由上而下指揮較低層的定律及力量。

   問:你這樣說是否正像一個非科學家在平常狀況下對人生所可能獲得的原本印象?

   答:其中有很多在過去乃是一種「常識」,直到科學出現,並開始不斷地告訴我們「並不是那一回事」,我們才對常識產生懷疑。從那時候起,科學家與社會上的其他人,特別是關心人道與道德價值的人之間,彼此的文化及世界觀即顯現日增的衝突。現在我所說的也許是要承認:人文思想及常識一直在正確的途徑上,而走錯路的反而是科學界。

你的主張和馬克斯等人有何不同?

  問:我們回顧歷史,可以發現你並不是第一個想在科學基礎上建立價值體系的有心人。你的主張和馬克斯(Karl Marx)或法國的生化學家摩洛(Jacques Monod)等人有何不同?

   答:我認為他們也像早期的大多數人一樣走錯了路,他們接納科學的態度讓人覺得他們是在擁抱唯物主義的哲學及其對人類本質與社會的解釋。馬克斯主義所提出的價值觀與世界觀和我們所瞭解的科學體系是背道而馳的,他們——馬克斯主義——認為塑造這個世界及人類事物的原動力乃是人類為滿足其物質需求所採取的行動,但這同樣忽視了由上而下因果控制的關鍵原則。在唯心主義的觀念裡,則認為人類及社會所進化出來的較高尚的理想主義本質可以凌駕這些較基本的物質需求。

   馬克斯主義、摩洛等人,還有今天世俗化的人道主義者,他們與科學的「聯姻」通常也意謂著對制度化宗教的拒斥,我想這是一種錯誤,特別是今天整個世界的情況已變得這麼糟的時候。我們需要將眼光從自私自利、經濟收益、政治及個人日常需求的層面提昇到較高尚、長遠、如神般的價值層面。這並不是人類大腦自然擁有或容易獲得的特質,它需要有專門的機構不斷地去提醒、影響、教導人們去開發這些較高層次的價值觀點。

宗教與科學需互相讓步

  問:但你不認為宗教和科學聯手,會使宗教的教義受到很多束縛嗎?

   答:在過去唯物主義哲學的籠罩下,也許會如此,過去在這方面的努力一直是單方面的事,事實上就是要求宗教修正它的觀點來符合科學事實,而科學卻從未做過類似的努力。現在,我們要的是一個折衷辦法,宗教需放棄它對神祕觀念的依賴,同時科學也應拋棄它大部分的唯物主義包袱。

   問:如果科學具有比宗教更大的力量,你認為「造物主」這種自然的、唯心的觀點仍然能讓我們相信並加以尊崇嗎?

   答:這個問題留給神學去處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科學)需要一個夥伴的原因。

宇宙「人格化」為「神」並無不妥

  問:但科學能留下讓神學懷抱真實希望攜手並進的餘地嗎?

   答:我認為可以。我們不要忘記在人世的諸般事物中,科學觀點涵蓋了大至宇宙、小至次原子及其間的各種關係——所有生物、無生物錯綜複雜的進化網及在其間交互往來的各種力量,其浩瀚、複雜、多彩多姿與令人顫慄的美,人類所曾描述的任何東西均無法與之匹敵,它的確是令人五體投地!

   我們甚至可以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它——這將使宗教獲益——譬如人類放棄「太陽乃是每天由阿波羅駕著火戰車驅趕而橫越天空」這個信仰,而代之以我們現在所相信的太陽系觀念,我覺得這是進步,而非損失。

   問:但以這種方式來看待「神」(或上帝),是否仍能像以前對個人神性的信仰一樣滿足個人情感上的需求?

   答:這需視情況而定。只要一個人知道他在做什麼,而且不要死板地緊抱不放,我認為將一個難解的觀念「人格化」並沒有什麼不對——特別是在個人信仰的隱私,它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科學也靠「啟示」,但要對「啟示」加以驗證

  問:當你想從科學中建立一個新的世界觀時,你將對人類價值的領悟等亦包容在內,但人文主義對此已做了相當貢獻。

   答:我們不應該再嚴格地劃分界限。我們強調科學是因為對「有效性」有一套嚴格的準則,科學也像「啟示」(revelation)一樣能使我們跨出日常經驗的藩籬,它使我們對自然及萬事萬物的意義有較深邃的認識,幫助我們廓清神秘,提供解開謎題的途徑,使我們對產生、推動及控制宇宙與被創造的人類的各種力有較深刻、較貼切的了解。

   問:那麼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說宗教是建立在「啟示」上?

   答:「啟示」是相當不錯的,科學也一直在運用「啟示」,並歡迎「啟示」。當你長時間陷在一個難解的問題中時,那個問題就變成你的一部分,它在你的下意識裡生根,然後突然之間,你好像從什麼地方獲得了突破,一下子知道了答案(按:這就是「啟示」)。當然,科學最後放棄了很多這類的啟示,因為它們無法通過實驗性的驗證。這正是關鍵所在:內在的啟示需與外在現實做雙向驗證(double check)。

   任何研究大腦——包括訊息的輸入、輸出及作用的方式等——的科學家,如果沒有「有效性」的證明,他是不會相信這些大腦內在功能的理論的。人腦本身很容易出錯,你可以任令你內在的邏輯思考程式鬆懈下來,而得到各種「合理化」的結論——這就是大腦的本質。大腦雖然有天生的邏輯思考程式,但它並非完全無懈可擊,大腦本身會自行產生各種奇妙的、符合個人願望的結論,而科學則要求對這些想法加以驗證,並與外在現實做雙向驗證——這是科學與其他信仰不同的地方。

以科學真理為大家奉行的意識型態

  問:你在你的著作裡說,以科學為基礎的新倫理可以為聯合國或世界政府工作?

   答:是的。大家對世界性的政府組織無法意見一致的最大困難是具有不同信仰和文化的人士不願意受到不同意識型態的價值觀所統治,資本主義的國家不願意順服於共產主義的價值觀,反之亦然;其他諸如基督教徒和回教徒間的關係亦復如是。在可預見的將來似乎不太可能說所有不同的國家都願意放棄們既有的信仰,而在某一意識型態的倫理觀及價值觀下結為一體。但我們較能預期為了維持國際秩序,所有國家可能願意以科學真理及世界觀為基礎的、較屬中性的新倫理上做一妥協。

   問:想設計或釐定價值觀的轉移是明智之舉嗎?價值觀通常只在現實的壓力——也就是你所說的在人類走到「無法忍受的邊緣地帶」時才會改變。

   答:你當然可以走順其自然的路,讓世界局勢惡化到不得不產生新的價值觀為止,但到那個時候恐怕為時巳晚。每個人可資運用的基本資源已經減少,報酬遞減律也已在各地出現,每年絕種的生物已高到令人警惕的數目,而我們周遭少默民族生活的尊嚴與與意義也幾乎蕩然無存,情況再惡化下去是會逼使人類改變他的價值戳,但等待的時間越久,我們這個星球殘存的品質就越糟糕。

   我寧可追求理想,而不喜歡只是去想如何維持一個可以「撐得住」的社會——譬如在科技的協助下,全球的農業、漁牧及剩下的土壤最多可以養活多少人等,我要計算的是讓每個人都有最佳、最美妙、最神奇生活經驗的「理想人口」是多少。

不得不注意全球及哲學的問題

  問:很多科學家在年紀較大後,似乎都將注意力轉移到全球及哲學的問題上。

   答:我想大多數的科學家在年歲大了以後,看到此生將盡,他們不再有耐心將時間浪費在他們一度認為可以永遠追求的事情上,一個人會隨著年歲而提升他的眼界,很多科學家在年輕的時候會認為這是可笑的事,但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可笑的事,相反的,我認為這是應該鼓勵並賦予高度價值的。

   此外,讓我們想想今天的年輕人,他們是最關心這些問題的人,在五年到十年內,當我們都去世後,他們是受害最深也是最擔憂的人。在我們這一代成長的歲月裡,我們不關心這些問題,我們有的是將來、希望與英雄。現在,世界的大都會還是一樣大而熱鬧,但事情和人們已不像從前那樣逍遙自在了。

  人腦具有驚人的適應與習慣力,除非你老到親身體驗早年生活的那種氣氛,你就很難將現在與過去做個比較,也無法感覺到底發生了什麼改變。但今天,任何歲數的任何成年人都應該關心全球性的問題,因為它就在你的身邊。

現代福音的三使徒:科學、宗教、人文主義

  問:你所鼓吹的理性、反神秘主義的途徑是否能為個人生活留下科學無法觸及的非理性領域、幻想及深邃超越的神秘體驗等活動的餘地?

   答:當然有。我絕不認為科學可以涵蓋一切,或者能為所有問題提出答案,或者獨斷地宣稱它是最後的、絕對正確的真理。我們學習得越多,就會發現越多的神秘。神秘主義、幻想、或者藝術、戲劇及其他各種私人性的東西,只要它們不影響支配我們的自然律則,我一點也不反對。我所關心的是:將那些社會價值或信念直接或間接地融入法律、誓言、土地法——及將來可能有必要的星球法律內。

   我們也要記住,嚴格的分野不再存在,科學的觀點和宗教融為一體,並和人文主義銜接上,兩個文化的衝突獲得解決,三個使徒(指科學、宗教、人文主義)攜手並進的大道巳經打開,像今日的其他每件事情一樣,即使是生活中受歡迎的非理性成分——神秘主義與巫術——也需要更多理性的保護。在全盤的考慮之下,如我們不再繼續以與事實相牴觸的神秘答案或者以過時的唯物主義意識型態去賭這個星球未來的命運,我們和我們的子子孫孫是要安全得多了。

(原載心靈雜誌,收錄於《生命與科學對話錄》中,書已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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