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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伯特‧霍夫曼(Albert Hofmann)原是瑞士山多士大藥廠的一位研究員,一九三八年在研究麥角生物鹼時,無意中合成了現在為大家所熟知的迷幻劑LSD。

  LSD與六十年代的「藥物文化」及隨之而來的心靈拓展、追求精神解脫與神秘體驗等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它曾被藝術家及苦悶的年輕人大量用來前往另一世界的「交通工具」,它雖拓展了人類的心靈領域,但亦帶來了大量的心靈創傷。霍夫曼在合成LSD後四十年,寫了一本書:「我的問題孩子——LSD」來探討它對現代社會及真實概念、心靈與物質的關係等所帶來的衝擊。

 

「我的問題孩子——LSD

  問:很多人對你在發現LSD之後將近四十年,及它被大量使用後十多年,高峰期似乎已過了之後,才寫了一本關於LSD的書(按:即為一九八○年出版的「我的問題孩子——LSD」一書)感到有點困惑。

  答:身為一個科學家,我所受的訓練是先做實驗,然後再描述實驗的結果,六十年代所呈現的確實是以LSD做實驗的文化,我一直在等著看它會產生什麼結果,會衍生出什麼人生態度來,我的書就是對這次實驗的分析。

  問:回顧過去,很多人將利瑞(Timothy Leary)視為LSD文化的代表人物,你在六十年代開始和他通信,並在一九七一和一九七三年在瑞士與他晤面。身為「LSD之父」,你認為他是你最忠誠的弟子,或是你對他有所提防?

  答:我無法確知他真正在想什麼,但我覺得他有點天真,他對LSD熱心到要把它給每一個人的程度,甚至給非常年輕的人。我告訴他:「不要這樣,只能給那些具有堅強、穩定的精神結構,能夠接受它的人,不要給年輕人。」但他說美國十幾歲的青少年已像歐洲的成人一樣閱歷豐富。對這點,我和他的意見完全不同,我從未說過每個人都應該用LSD,如果有人問我,我會告訴他LSD真正的作用是什麼,然後讓他自行判斷要不要用,我想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著眼點。

LSD迷幻作用的親身體驗

  問:你能告訴我們你第一次發現LSD25具有精神激盪作用當時的經驗嗎?

  答:一九三八年,我在研究麥角生物鹼時,首度合成LSD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它對低等動物似乎沒有任何精神作用。一九四三年,我在做此實驗時,竟產生白日夢般,但卻不錯的經驗,我發現那是LSD進入我體內的結果。因為我自己並沒有吃LSD(可能是污染而進入體內),所以我想這種物質一定是非常非常地具有活性。我決定追根究柢,三天後,我安排自己吃下自認為非常輕劑量的LSD——○‧二五毫克。

  半個鐘頭後,開始出現作用,我想將結果寫在實驗記錄簿上,但寫不到幾頁我知道自己無法再寫下去了,周遭的一切都開始在改變,因此我告訴我的助手說:「讓我們回家吧!這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解決的。」於是我們騎腳踏車回家。

  問:這就是後來大家知道的「因藥物發狂的霍夫曼博士在巴塞爾街上瘋狂飛車」的故事?

  答:是的,我覺得我被困鎖在一個點上,而猛力踩腳踏車。最後終於到家了,但一切都改變了,變得恐怖異常,鄰居好奇地走進來,但他們看起來都像恐怖的巫婆,我助手的形貌也一直在我眼前扭曲變形。我開始感到非常焦慮,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從這個怪異的世界回來。

脫離自己軀殼的恐怖經驗

  問:當時你覺得你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嗎?或者你知道它可能的原因?你聽過mescaline(也是一種迷神劑)及「聖安東尼之火」(Saint Anthony's Fire)嗎?中古世紀的人在吃了沾在麵包上的麥角黴菌後,也會產生瘋狂的視覺景象。

  答:當時我對mescaline一無所知,雖然我聽過與「聖安東尼之火」有關的幻覺及神經障礙,但我對當時產生的視覺景象可說毫無心理準備。症狀一直在加劇,直到我喪失所有的感覺,我覺得我已經死了,心跳已經停止了,我完全脫離了我的軀殼。

  這是很恐怖的經驗,因為我還有孩子和太太需要關心。但同時我也知道我已經完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因為世界上任何已知的毒物都無法在這麼小的劑量下產生這麼大的作用,當時,我還一直能清醒地思考這個問題。

  問:這聽起來更像恐怖的經驗,而非精神激昂的經驗?

  答:是的,在剛開始時是這樣的。但在醫師來了以後,恐怖感逐漸減弱,我又開始從死亡的國度回來了,我開始看到變化無窮的色彩,而且對此充滿了喜悅。我心裡想:「是的,你現在又回到生活中來了」,再度回來的感覺,能從一度逗留的奇怪世界又回到日常生活的世界,那種感覺非常美妙。

  我覺得每樣東西都改變了它們的意義,我以極大的愉悅感注視它們,那是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每一個聲音,汽車門關上的聲音或者醫師的談話聲,都伴有流動的相應彩色形象,抽象的圖案。當時我睡得很好,第二天醒來沒有任何殘留的不適。

開啟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扉

  問:你是否覺得你不僅發現了科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同時也透過個人的經驗而開啟了個人通往另一世界的門扉?

  答:整個事情可以說是肇發於我身為一名化學家的正規工作中,但因有了那次經驗,我開始對真實(reality),或者存在世界或者個人對它的經驗何以會被LSD如此徹底改變及擴張的事實感到興趣。

  為了探討這些事情,我在一九五一年和藥理學家H.Knozett和德國小說家E.Junger在一個非實驗性的場合裡吃了LSD,我覺得那是我第一次的迷神經驗(psychedelic experiences),雖然劑量很低,我們並沒有進入很深的迷幻狀態中,但那次經驗相當美妙,我覺得我置身於北非巴巴里人的部落中,我看到當地各種美麗的、異國情調的風景、綠洲,莫札特的音樂如天樂般自天而降(當時在身邊放莫札特的唱片)。

  問:你和JungerLSD經驗是否將你們的友誼提昇到一個較高的層面?

  答:我想我們的友誼在過去的三十年中,即使沒有LSD,也是很深的。我覺得我們應該有兩種生命,一個是我們在服用LSD時產生的,一個是我們沒有服用LSD時所有的。我覺得服用LSD可以讓兩個在一起的人產生非常深邃的體驗。

從不認為LSD可做為「快樂劑」

  問:在剛開始那幾年,你是否想過你在「玩火」?或者認為你發現了某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答:我對LSD的期望是完全集中在精神科的領域內(按:霍夫曼當時服務的Sandoz藥廠主要生產精神科用藥),我從個人的經驗知道,LSD可能是精神分析及心理治療中的一種有用藥物,因為病人無法擺脫讓他們產生困擾的日常生活世界,而進入另一種意識狀態。我也認為LSD對大腦研究可能也相當重要。

  但我在個人的LSD迷幻經驗裡接觸到它危險的一面,所以我從不認為LSD可以做為一種「快樂劑」,就像它在一九五○年代開始出現於美國社會的景觀。除了精神科用途外,我認為社會精英份子,譬如說藝術家、作家、哲學家等也是服用LSD的適當人選。

為無意中創造一個惡魔而後悔嗎?

  問:但你對赫胥黎(Aldous Huxley,為《美麗新世界》一書的作者,該小說對「藥物文化」有深刻的描述)的觀點卻動過心,他在迷幻藥還未普及於大眾之前,就開始熱心地傳迷幻藥的福音。

  答:我確實是覺得自己的觀點和赫胥黎較接近,而較不同於Leary的觀點,但即使是赫胥黎,他所認為的LSD使用對象也比我寬鬆了許多。我一直到一九六一年才和赫胥黎有過接觸,我們在蘇黎世郊外的索倫堡飯店有過一次愉快的晤面。一九六三年,在斯德哥爾摩的「世界藝術與科學學會」上,我們再度有大量的接觸,但當時他已罹患癌症。

  問:雖然你有自己的立場,但在六十年代,LSD的使用在北美及歐洲的好幾百萬人中蔓延開來,而且有不少人產生了強烈的精神崩潰經驗。你在書裡提到很多可悲的、困惑的、心緒不穩的嬉皮到你在瑞士的住所「朝聖」的事例,你是否對你的發現感到後悔,像愛因斯坦對原子彈的感覺一樣,覺得自己在無意中創造了一個惡魔?

  答:不會。我可以老實地說我從未後悔,因為我一再地指出LSD的危險性。即使沒有LSD,不穩定的人可能做出更糟的事,譬如改用海洛英等。但主要的一點是,LSD乃是在以生產新藥為目的的研究過程中發現,我不是為了製造迷幻藥才去發現它的,不過我想它的迷幻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它只能激發一個人內心已經擁有的東西

  問:你說你自己使用LSD及其他迷幻藥如Psilocybin等,約二十次左右。但像其他很多人一樣,你已經不再使用迷幻藥了,為什麼呢?

  答:我最後一次使用LSD是在一九七二年,是和Junger一起用的。我覺得我已獲得LSD能為我做的一切,其他很多人大概也有這種感覺。事實上,並不是LSD本身能產生什麼深邃的效果。它只能激發一個人內心已經擁有的東西,如果內心一無所有,那麼LSD也不能為我們呈現什麼。

  問:你覺得LSD在六十年代被濫用或誤用了嗎?譬如藍儂(John Lenon)使用LSD超過一千次以上。

  答:我看不出如此一再使用有什麼理由。它可以說是有破壞性的,因為像這種強力而深邃的經驗應該受到尊重,如果你習慣性地使用某種東西,它的價值就降低了。

品嚐忘憂樹會誘使人們放棄這個塵世嗎?

  問:有些人在使用LSD後到東方去「朝聖」,「品嚐忘憂樹」會誘使人們放棄這個塵世而渴望更大的解脫或逃避嗎?

  答:我從來就無法瞭解這種人。我從LSD得到的,是我內心本就具有的東西,因此,事後我仍維持我日常的生活。在我自己的花園裡看花等於是看到了所有存在、所有創造的神秘,你不必千里迢迢地到印度才能看到「它」。

  我覺得很多人從LSD獲得了「造物主存在」的領悟,如果你目睹了創造的神奇,你會覺得那不可能是意外的產物,在其背後一定有某種我們稱之為「神」的性靈存在。

  當然,LSD確實使某些人產生負面的經驗,但你知道,我們一直就面對著這種矛盾,好的經驗與壞的經驗同時並存,它們總是連在一起而無法分開。

  問:有人說,LSD又將我們拉回到已被目前中產階級生活有效消毒、清除過的危險情境中,你覺得這種說法有幾分道理嗎?

  答:是的。我們日常的意識狀態好比在一條非常狹隘的路線上維持平衡,這是我們為了生存必須保持的平衡,掉落到任一邊都是深淵,都有在現實生活裡發狂的危險。LSD的經驗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分裂的世界,我們一方面記得日常生活中的真實世界,但同時也看到了另一個真實,另一個世界。

LSD改變了我對「真實」的概念

  問:你自己是否有所改變呢?LSD是否改變了創造及合成它的化學家?

  答:身為研究部門的主管,我一直在實驗室裡做一名實驗化學家,不斷地從不同植物中分離有用的成份供醫學之用。但透過LSD,我個人也對神秘主義及所有能影響心靈的物質感到興趣。我個人來說,我當然是改變了,特別是我對真實的概念。

  我現在瞭解到我們能選擇不同的途徑來看外在世界,並沒有所謂「客觀真實」這回事,我們可以選擇符合自己人格的哲學態度。人們常以陰鬱的觀點來看他周遭的世界,認為那是唯一的真實,而我曉得他們具有以另一觀點來觀照世界、改變生活的潛能。

LSD讓我們從內在去追尋「神」

  問:但LSD經驗常是不可預期的,一度有人說只有在心裡懷有希望時,LSD才能帶來正面的、更新的經驗。目前世界的失調不適——普遍的焦慮、都市生活的敗壞、家庭的崩潰等,是否會限制LSD的潛能?

  答:並不真的會如此。就像在早年困苦的時代裡,人類會更傾向宗教,我們現在也需要宗教,但不是和以前一樣的宗教,我們無法再採用過去「神居於真實之外」的宗教想像,而必須從內在去追尋,自覺我們是創造的一部分,或者說我們每個人都是「神」的一部分——我們大家都是創造的夥伴,因而也在其內受到保護,單獨瞑想(meditation)或以LSD來瞑想,都能啟發這種新的宗教情操。西方世界的最大弱點是我們不再有能與現實生活結合在一起的宗教信仰,「神」只是我們在禮拜天才談論的「某個人」。

  問:你採用某種特殊的瞑想方法嗎?或者願推薦什麼方法?

  答:每個人都應該以適合自己的方法去嚐試,我自己開始時是先有下面這種感情:身為一名化學家,我知道我們人和周遭的動物、植物及一切生命都是由同樣的元素、同樣的化合物組成的,於是我覺得我和自然是不可分的,我在其內受到保護。自然科學研究使我們從「真實」中所獲得的知識乃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神秘,為了讓它產生更深邃的意義,我們必須瞑想這些知識。

體驗與瞑思創造的神奇

  問:那一種意義?

  答:我們應該去經驗日常生活中劊造的神奇。譬如說我看到一朵花,化學家的我知道要合成一朵花所需要的各種元素,但我也知道這些元素以花的狀態存在絕非天生的,這就是奇蹟。

  一棵植物怎麼能自己將這些元素合成一朵花?它又怎麼能創造出這些獨特的色彩及形狀?

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追問到底的,然後我們將發現每一朵花的存在都是一個奇蹟。我們現在有了關於宇宙的奇妙的科學圖形——我們知道那些星辰、星雲以及各種奇妙的事——我們應該瞑想這些事情。

  問:你相信神嗎?

  答:當然,我相信造物主,造物主就是神。

  問:你相信來生嗎?

  答:是的。雖然我不知道它以什麼形式存在,但我相信如歌德所說的:「東西不可能消失,它們只可能改變」,科學也證實了這點,沒有東西會完全消失掉,物質只是改變成能量的新形式,我相信這對「精神」而言亦是真的。

  問:住在你所說的「死」的城市裡的人是否特別難以有這種宗教經驗?

  答:是的,住在都市的人被無生命的東西包圍的確是個大問題,人不是磚頭、鋼筋水泥的一部分,當人們與活生生的自然、與創造失去接觸,而必須生活在人為的、二手的真實裡時,人們就會生病了。

  問:你在你的書裡曾提到人與自然在某個奇怪層面的關係,你第一次吃「墨西哥蕈」時,雖然想將心思轉移到其他事物上去,但卻一直出現墨西哥的視覺影像。你認為不同的迷幻劑具有它自己的視覺影像或原型嗎?

  答:我想很可能是如此,不僅我和Wasson有這種經驗,Rudolf Gelpke的太太也有過非常有趣的經驗,她是一個圖案設計師,在吃了墨西哥蕈後,開始拿起筆來畫圖,她以前沒有到過墨西哥,也從未看過墨西哥的藝術作品,但她卻畫出了令人驚訝的墨西哥圖案,直到幾個月後,她看到某些墨西哥藝術作品後,才對其類似性大吃一驚。

站在心靈與物質的交會點上

  問:你是否從這裡得到「人類對真實的理性概念中存有罅隙」、「迷幻劑在心靈與物質的交會點上發生作用」的觀念?

  答:不是,我是從我的LSD經驗中,從極少量的物質可以改變一個人意識的事實中得到這些觀念的。歌德有一首詩說:「我們的眼睛怎麼能看到太陽,除非它們本身就有與太陽類似的地方?」我把它改成「如果在物質中沒有某種心靈成份,物質怎麼能改變心靈?」這並不是說我們單純是由物質組成的,而是說物質世界具有精神(心靈)成份。

  問:在我們腦中是否會有像LSD或其他迷幻劑有效成份的天然物質?

  答:目前還沒有發現,但魔蕈(psilocybin)的有效成份和腦中的一種神經傳導物質serotonin在構造上非常類似,它們只有一個羥基的位置不同,這可能是它之所以能介入我們腦中荷爾蒙活動的一個原因。

  問:赫胥黎臨死前吃下大量的LSD,你在覺得生命將盡時,是否也會這樣做?

  答:我不知道。

(原載心靈雜誌,收錄於《生命與科學對話錄》中,書已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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