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感性,也有理性;如果可能,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既感性又理性。道德也有感性與理性之分,「仁」就是感性道德,而「義」則是理性道德;如果可能,誰不希望做個「有仁有義」的人呢?但就像感性與理性經常發生衝突般,「仁」與「義」還有其他德行,也經常讓人陷入道德兩難中,它其實也是我們在生命旅途中經常會遇到的問題。

葉公與孔子對「直」的不同觀點

  《論語》提到一件事:楚國的葉公對孔子說:「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回答:「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父親偷了人家的羊,兒子出面舉發,葉公認為這樣的人真「正直」,因為他關注的是社會正義,不被私情所拘束,是所謂的「大義滅親」。但孔子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在發生這種事時,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的道理方在其中。

  很多人因為孔子的這番說法而認為他「徇私」、「是非不明」、「虛偽」。其實,所謂「隱瞞」只是「不說」,不主動舉發或作證而已,並非說謊、欺騙;孔子之所以會主張「隱瞞」,因為若主動去舉發或作證,雖然能博得「大義滅親」的美名,但卻傷害了他更重視的一種美德「孝」(「仁」的表現)。在權衡輕重後,他選擇了「孝」,而放棄了「義」;但這是他在道德兩難中的抉擇,因為他認為「孝」比「義」重要,也更有意義。

父親殺了人,舜該怎麼辦?

  類似的兩難和抉擇也出現在孟子身上。在《孟子.盡心篇》裡,孟子的弟子桃應提出一個問題:「舜是天子,臯陶是法官,如果舜的父親瞽瞍殺了人,那該怎麽辦?」孟子回答:「把他捉起來就是了。」桃應問:「舜不阻止嗎?」孟子回答:「舜怎麼去阻止呢?臯陶是依法辦事。」桃應又問:「那舜該怎麽辦?」孟子回答:「舜把拋棄天下看得如同丟棄破草鞋一樣。他應該會偷偷地背著父親逃跑,在海邊住下來,高高興興地陪父親過一輩子,忘了天下。」

  孟子雖然高舉「義」理,但從這段對話可知,在道德的兩難中,孟子還是認為舜(包括他自己)應該「存孝」而「捨義」;當然這是「不義」的選擇,所以舜必須放棄王位,不能再繼續當天下的共主,因為他在這方面有了道德瑕疵。從孔子和孟子在類似的道德兩難中的同樣抉擇可以看出,早期儒家是認為「仁」比「義」更重要也更有價值。

感性道德與理性道德的爭論

  哈佛大學的柯爾柏格(L.Kohlberg)是專研道德抉擇的心理學家,他認為理性道德是比感性道德更高層次的道德,在兩難中,選擇理性道德才是更明智、更符合多數人與長遠利益的決定。譬如在前述的道德兩難中,兒子應該去舉發偷羊的父親,而舜不僅不能干涉司法,當臯陶若將他父親瞽瞍判死刑,舜還應該嘉許臯陶。從這個角度來看,孔子和孟子的觀點不僅偏向感性道德,而且還涉及私人因素,也難怪會被批評,有人甚至將中國人只顧親情、罔顧法律的習性算到他們頭上。

  但所謂理性道德高於感性道德,其實只是某些人的看法,有人問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人道主義者卡繆,如果他母親犯了罪,那麼在正義與他母親之間,他將選擇何者?卡繆回答:「我愛正義,但在正義之前,我會為我母親辯護。」意思是如果「正義」與「母親」不可兼得,那他會選擇母親。而身為白人總統,但卻主張解放黑奴、並為此而戰的美國總統林肯更說:「我發現慈悲總是比嚴格的正義能帶來更豐碩的果實。」他的解放黑奴是來自正義感(理性)或慈悲心(感性),或兩者兼而有之?而又以何者的比重較多?那恐怕只有林肯自己知道。

  要高舉「公平正義」的大旗,要求別人「捨生取義」、「大義滅親」很簡單,問題是提出這種要求的人自己做了多少?在面臨理性道德與感性道德的兩難時,你要做個不受人惑的智者,要聽從自己內在的「良知」。

尾生抱柱而死是不值得稱道的「小信」?

  「誠信」是另一個更常讓人陷入兩難的問題。孔子雖然強調「言忠信,行篤敬」(衛靈公),但卻又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子路)意思是不管說什麼話,說到就一定做到的,只是固執的小人物!這讓人覺得孔子的「信」似乎沒什麼標準;其實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孔子認為要符合「義」的「信」才有意義(信近於義,言可復也),也才是我們必須信守的承諾。

  譬如古代有一位尾生,他和女子相約在橋下相見。但女子卻失信沒有來,反而是大水來了,尾生為了信守約定而不忍離去,結果竟抱著橋柱而死。很多人將它視為一個可歌可泣的愛情悲劇,認為尾生是個可以信賴、依靠的好男人;但他卻很可能就是孔子所說的「硜硜然小人哉」。「守信」與「求生」雖然是道德兩難,但如果選擇「求生」其實也無可厚非,因為尾生要守的只是「小信」,更何況女子「失信」在先,尾生這樣的「言必信」其實沒什麼意義,反而喪失了自己寶貴的性命,一點也不值得稱道。

「誠實」與「救人一命」,何者重要?

  誠實也一樣。我們對人當然要誠實,但如果有個被仇人追殺的朋友躲到你家來,不久,他的仇人拿刀來到你家,怒氣沖沖地問你朋友是否逃到你家來?如果你據實以告,那你的朋友很可能會因此死於非命,這時你要選擇「誠實」或「說謊」?很多人會覺得這時候選擇「說謊」(騙說朋友沒來這裡)反而是「對」的。因為「救人一命」比「誠實」具有更大與更高的價值。

  有時候我們為了避免更大的傷害,而不得不說些「善意的謊言」;但有些人(譬如強調理性的哲學家康德)卻認為即使是「善意的謊言」也是「不道德」的,誠實就是誠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因為如果「道德」需視情況而定,那所謂「公理」、「正義」就會失去它們的根基。這樣的堅持,當然也有其道理。但卻讓人想起這句名言:「瘋狂有兩種:一是失去理性;一是除了理性外,什麼都失去。」要求「絕對理性」,其實是一種更可怕的瘋狂。

要聽從自己的價值判斷

  前面說過,管仲是孔子仁生的第二個典範。子貢問孔子:「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憲問)齊桓公殺了管仲侍奉的公子糾,管仲不能盡忠而死,卻反而成了齊桓公的宰相,這顯然違背了孔子所說的「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所以子貢會認為管仲「不仁」,但孔子卻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孔子認為管仲如果為求盡忠而「殺身以成仁」,那只是一般小老百性的見識;怎麼比得上他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一匡天下,讓華夏免於夷狄的統治更有價值呢?由此可知,在面臨道德的兩難時,孔子也沒有要求大家對「仁」與「義」不能有任何的違背,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情況下,以價值判斷為依歸才是最明智的抉擇。

  人生的真相是「此事古難全」,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沒有十全十美的道德。孔子的意思似乎在告訴我們,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感性不一定好,理性也不一定對,重要的是在面臨兩難時,你要聽從自己的「良知」,依自己的價值判斷去做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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