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88741_995027520541097_2046993572267835343_n.jpg

◎顏訥

原載《文訊》雜誌(第360 2015/10/5

 

  「為什麼棄醫從文呢?」這恐怕是65歲的王溢嘉,提筆走過四十多年的寫作歲月後,卻仍然像初入文壇那樣,得耐著性子回答的問題。然而,這個一再被提出的問題背後,究竟是暗藏了我們對難以定義,無可歸類之人、事、物的焦慮?職業貴賤高低的評價?作家不顧一切為文學獻身的浪漫想像?抑或是確認非文科出身寫作者的忠誠度?

 

  於是,有人乾脆稱他為「醫生作家」。即使醫科畢業後,王溢嘉這一生拿筆比掛聽筒的時間長得太多,出版超過五十本著作,也經營過《心靈》雜誌、野鵝出版社,包辦出版人、創作者一條龍的文字生產線。然而,那一襲醫者白袍,在人們眼裡,卻彷彿未曾脫下。

 

★「要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之心

 

  寫作者的白袍加身,彷彿一生都在扮裝,會覺得沉重而無法施展手腳嗎?

 

  王溢嘉在即將出版的新書《與老子笑弈人生這盤棋》中,談老子「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時,以自身為例,說明大學班上有三位同學當過衛生署署長、兩位同學當過台大醫院院長,他卻從未因此而感到失落。讀到這裡,想起他過去接受訪談時,也提過同一段經歷,總不免揣測,這件事還留在王溢嘉的筆下,會不會就像他對佛洛伊德理論的理解:「作家提筆,是想藉作品為其『受挫的慾望』找尋一種『替代性的滿足』」?那麼,寫作對王溢嘉而言,是「與現實相反的幻覺」?還是如他在詮解老子、莊子時經常提到的觀點:「無執,故無失」、「適性逍遙」呢?背開了一般社會價值認定的成功途徑,往文字的歧路花園行去,那一個轉身當真如此瀟灑、無罣礙?兜兜繞繞一大圈,還是忍不住迂迴地問:「從來不後悔當初的決定?」王溢嘉笑了笑,一派輕鬆地答:「真的說完全沒有遺憾嘛,那是言過其實。」本來預期他在新書中談了滿足之道、寵辱休驚、知足者富,該如離塵高僧般,端出一個無罣無礙,此生無憾的宣言,卻意外得到坦白而「世俗」的答案。原來,回望來時路,王溢嘉還是有些後悔嗎?

 

  「也不是後悔啊!該怎麼說呢……」原來,王溢嘉念台大醫科的初心,是在台中一中念書的時候,迷上《文星》雜誌,立下了「無論如何,此生要當一個知識分子」的願望。因此,聯考填志願的時候,他只填了台大十幾個志願,也順利考上丙組第一志願,展開台大醫科的求學生涯。懷抱著對台大校長傅斯年所說「要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的想像(「後來才知道搞錯了,傅斯年其實是引用史賓沙諾的話。」王溢嘉有些靦腆地補充),他嚮往台大,將之視為有志青年追求真理的學府,而非高級職業培訓班。因此,王溢嘉雖然欣慕文學、哲學,卻沒有「王尚義式」的徬徨,從未動過轉系的念頭,認為對社會有用的知識分子,並不一定都出身文學院。他樂於作「喜愛文哲的醫科學生」,並把這股熱情投入台大新聞社。偌大社辦,王溢嘉與不同科系的學生徹夜編輯校園報,天南地北暢談,談出不同學科思考理路的差異,也談出一輩子的情誼。

 

  大概是很早就有跨過學院高牆的好筋骨,以及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全人」想像,王溢嘉始終沒有非醫生不當的執著。也可能是如此,他在班上成績並不特出,畢業後沒能如願進入台大精神科,加上大學自費出版的《霧之男》,三個月就賣出兩千本,讓人生有了另一種(至少養得活自己)選擇。

 

  「因為看得很淡,所以遺憾也並不是特別強。」這便是王溢嘉決定以寫作為業的心境。相較於另一位棄醫從文的典範人物魯迅,殷切地想用筆喚醒鐵屋中沉睡的人民,王溢嘉投身寫作的起點似乎少了傳奇,更多了隨遇而安的淡然。之所以重提這段讀者大概都熟知的經歷,乃因為它恰恰體現王溢嘉獨特的生命情境與寫作體質──跨界思考、主題不設限、貼近生活的書寫調性,更重要的是,一種邊緣人解構世界的位置。

 

★邊緣人的文學經典診察報告書

 

  正如他在早期出版的《古典今看──從孔明到潘金蓮》自序中,表明自己作為「古典世界裡的散兵游勇」,習慣用周邊的方法分析周邊的文學作品。在創作者的意義上,這種「邊緣人性格」讓他的閱讀、書寫興趣,集中在一般被認為不正經,甚至是不入流的文學作品上,用非正統文學研究的手法來解剖、縫合文本。你彷彿可以看到王溢嘉坐在診療室,緩緩敘說《聊齋誌異》中恐懼之愛的心理動因、《肉蒲團》的醫學心理觀、《閱微草堂筆記》等筆記小說透過精神分析展開的漢民族性文化圖像。在出版者的意義上,王溢嘉則在自己創辦的野鵝出版社規畫「周邊文叢」,發行一系列雜文式書寫。他的「雜」不在文體,而是徵引資料、書寫主題、詮釋視域的駁雜、多元──對科學人談生命性思考,也向文哲人說科學性思考;從古典文學中尋找現代意義,又從現代回望古典精神。書寫策略看似打游擊戰,卻始終有他一以貫之從邊緣看中心的關懷,企圖替銀河兩端遙遙相望,卻始終跨不出第一步的人搭起鵲橋。這種書寫風格貫穿了《問世間性是何物》、《誰伸出看不見的手?──中國人的命理玄機》、《莊子陪你走紅塵》、《與老子笑弈人生這盤棋》等著作,成為在各個戰場都是散兵游勇的王溢嘉,總能出奇致勝的祕密武器。

 

  因此,我認為王溢嘉的醫者形象並非扮裝,而是從未宣稱自己棄醫從文。誰說投奔文學陣營,必得先自斷武功,徹底放棄醫學院的訓練呢?醫生可以是一種職業,也可以是一種思考方式。王溢嘉之所以能發展出「周邊書寫」的特色,主要是過往醫學訓練中濃厚的解構色彩,讓他習慣從異常病體來了解健康的身體。這種從周邊進入中心的思考路徑,使他著迷於不同民族最幽微、闃闇的心理,對此作癥候式閱讀,慢慢逼近一個文化的內核。他之所以什麼都能談,並且談出自己的風格,也是從問「為什麼」開始,那是科學人看待事情的基本態度。往前走幾哩路,他又發現哲學、文學、心理學、物理學,甚至是命理學,也都是在向宇宙萬物問:「為什麼?」只是解答的方式不同罷了。王溢嘉把握這個原則,透過長久以來超連結、樹枝狀的閱讀積累,從對人類心靈的探問出發,又自各種曲折蜿蜒的小徑回返,精神分析、人類學、結構主義、中國哲學皆帶給他新異的風景,擴充了書寫邊界。

 

  所以,站在王溢嘉的肩膀上看老子,往往會見到萬花筒般的景色。原來,愛因斯坦形容宇宙中控制萬物的神祕力量,與老子所言玄妙天道既相似又相異。老子站在哲學家的立場,企圖將「天道」擴及「人道」,愛因斯坦則站在物理學家的立場,指出物理學僅限於解釋自然界的律則,不適宜套用在人類社會。王溢嘉將二者並列,藉此重省中國哲學、美學中「天人合一」的傳統,是否有被無限上綱的危險?或者,用認知心理學的釜底抽薪法、精神分析的溯源固本法,來解釋老子「無知無欲」,使得玄虛、離俗的聖人之治與個人修養功夫,更貼近人性,也更有實踐的可能性。替讀者戴上古典今看的3D眼鏡,使得原本遙不可觸的古代哲學頓時變得立體了起來,王溢嘉將跨時空、跨學科的書寫模式運用得純熟自然,卻在選材上逐漸從周邊往中心走去。從《莊子陪你走紅塵》寫到《論語雙拼》,完成《與老子笑弈人生這盤棋》後又要著手分析《易經》、《六祖壇經》,每一本都是經典中的經典。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呢?王溢嘉神色溫煦,徐徐向我解釋,他有小孩以後,開始創作一系列青少年讀物,包括《青春第二課》、《蟲洞書簡》、《智慧的花園》等五本著作,邊寫邊思考:「下一代需要知道什麼?我應該傳遞什麼給他們?」很自然的,王溢嘉在舉例時盡量擇取正向、積極的材料,儘管異常的人類心靈依然存在,但是,對青少年發展階段來說,並不需要作太深入的挖掘。其實,王溢嘉書寫興趣的變化,也和心理學主流由精神分析轉向「正向心理學」趨同。他認為,正向心理學發展了近半個世紀,對精神分析著迷的童年創傷不感興趣,積極鑽研成為典範人物的人格特質,其成效對人類社會也發揮較好的影響。這個概念與《論語》中「子不語怪力亂神」相近,其實,孔子並非否定鬼神的存在,而是講多了對人也沒有幫助。中年以後的王溢嘉慢慢能理解儒家標舉「有為者」的用心,是要以聖人、賢人為典範,學習他們的人格特質,最終才有成為君子的可能。「所以,孔子恐怕是史上第一個正向哲學家喔!」王溢嘉眨眨眼睛,露出頑皮的笑容。

 

★哲學家與科學家的穿越劇

 

  然而,王溢嘉的「邊緣人性格」,仍舊展現在他詮釋經典的手法上。他在《莊子陪你走紅塵》中,讓已經做仙的賈伯斯在地下向莊子推銷最新的iPhone,要讀者猜猜莊子會不會買單?這種穿越劇的解莊法看似非常跳tone,王溢嘉卻是藉此示範莊子哲學的現代用法。他告訴讀者,如果莊子活在現代,應該會讓賈伯斯碰一鼻子灰;依照莊子「役萬物而不被外物役使」的看法,擁有一隻堪用的手機就夠了,何必去追求新穎、流行的款式呢?甚至,他在分析老子「玄牝之門」的時候,讓電影《阿凡達》母系社會的納美人登場,由電影取景的張家界與楚文化的地緣關係,聯想到《道德經》所具有的「母系的理性」特質,標誌出它與西方陽剛文化相異之處。然而,這種翻轉經典的玩法,與許多在哲普、科普上努力的作者一樣,會不會遇上「學院專業派」批評,質疑其將複雜、辯證性的概念簡化呢?或者,古典文學的專業讀者,往往要求自己在釐清字詞原義上下苦功,才能往外探求延伸義。他們讀到王溢嘉解《道德經》時說:「這真的是老子的原意嗎?誰也不知道。正是橫看成嶺側成峰,誰識廬山真面目?要怎麼看怎麼讀,恐怕要先問自己相信什麼?」難免會覺得有些疑惑。這種解讀經典的方式,會不會讓王溢嘉變成非專業科學人,也非專業文學人的「雙重邊緣」路線呢?

 

  針對這個可能有點冒犯的問題,王溢嘉答得很平靜。他認為,《道德經》原意對學者固然重要,可是,他的寫作對象不是學者,而是對人文經典有興趣,卻總不得其門而入的非文學人。事實上,讀《與老子笑弈人生這盤棋》,也可以感受到王溢嘉讀遍了各種相關資料,下筆前做足了準備。

 

  最初,有鹿出版公司總編輯許悔之向王溢嘉提出重讀經典的創作計畫,也是因為朋友想了解中國古典文哲作品,卻遍尋不到讓他有耐心看完的導讀,希望由王溢嘉來嘗試。非文學院出身的王溢嘉,深知一般讀者對艱難的訓詁沒有興趣,他們閱讀經典的目的,是想從中尋求對現代人存在情境有所啟發的部分。因此,王溢嘉清楚自己的寫作任務,是把書寫時空遙遠、概念複雜的古典作品變得有趣,引誘牆外行人入門,並且在大觀園逛了一圈之後,口袋還能揣著與自己生命相應的花木草石出來。更進一步說,王溢嘉從不掩蓋自己的學科背景,他坦然地說明:「我寫的東西都是我個人的觀點,寫出來分享給同好,讓古代的東西有現代意義,那便是我的工作之一。」那麼多年過後,某種程度他還是當初那個喜愛文哲的醫科學生,寫出來的文字當然也投射出生命科學家的關懷。這也許是他能在文學圈殺出重圍的原因,夾帶著融合不同領域的開闊視野,寫什麼像什麼,卻也寫什麼都像王溢嘉。

 

  所以,讀《與老子笑弈人生這盤棋》,除了與老子下棋,同時也是與王溢嘉對弈。你跟他談人文學科成為通識教育的重要性?他偏要從張忠謀開始說起;你問他怎麼讀《易經》?他就替你上一堂代數課;你想知道人性是否具有普遍性?他會告訴你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最後,你攤開手說:「好吧,我們來正正經經地論儒家孝道。」他卻接著說:「王永慶替母親開闢的空中菜園多好啊……」扯著扯著,你就突然明白孔子說「不敬,何以別乎?」的核心精神了。讀王溢嘉解老子,就像與他談話,文如其人的他,不斷從周邊包圍中心,用分進合擊的方式拆解老子。上一秒你還在神遊洛磯山,觀看羅斯福總統的「獵狼行動」,下一秒你就搞懂了老子說的自然「常道」是什麼。

 

  訪談結束後,王溢嘉還得趕著回家準備隔天的西班牙行。唯有對世界還有許多好奇的人,才會不斷上路旅行吧。我不禁揣想,此行沿途風光,又會以什麼樣的形式被寫入他往後的創作呢?而在創作的旅程上,王溢嘉買的是單程票,起飛了就不回頭。我想起他在談寫作歷程時說:「我是一個很懶散、孤僻的人,人際關係一直搞得不好。如果當初真的做了精神科醫師,大概也不會是一個好醫生吧。」於是,在白色巨塔前轉身的王溢嘉,懷抱著「醫生可以被取代,作家卻是獨特的」信念,固執而安靜地寫著,越寫越快樂,越寫越自在。我相信,這樣的王溢嘉,始終沒有辜負當年站在台大校門前仰頭,堅信著「要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的自己,一路帶領讀者,一如齊克果那則關於野鵝的寓言:「當風起時,讓我們一起飛翔。」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