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與我的「命運三騎士」遭逢;他們靜默地展現,提醒我曾經擁有以及失落的人格樣貌。

 

  在開完冗長而枯燥的會議後,和大學時代的一位好友到鬧區的某咖啡屋喝咖啡。現已為某醫院科主任的好友,有氣無力地談著醫院內微妙的人事和待遇問題,我則意興闌珊地說著我的寫作和稿費問題。

 

  大學時代,我們經常在一起喝咖啡,總有談不完的政治、哲學與文學話題,時過境遷,話題變了,我們兩個人似乎也變了,但今夜仍是美好的相聚。這咖啡屋的光線、音樂、還有坐椅,依稀是大學時代的光景;而他依然是只要我知道他仍與我住在同一個城市,我就不會感到寂寞的朋友。

 

  在離開咖啡屋後,我又在光亮的夜街漫步一段時間。也許是剛才記憶的延續,我驀然想起,在大學時代,我也曾在這樣的夜裡,走過這裡的街道。於是彷彿在夢中看到自己的影像般,「眼前」遂走來一位乾乾瘦瘦、亂髮蓬鬆,在胸前紅襯衫上還掛著一條「倒塌十字架」嬉皮項鍊的頹廢青年……。

 

  手裡拿著裝滿報表資料的我,感覺到有一陣晚風正輕撫日前才由妻子親手理過的短髮的髮腳;我連忙揮去那個影像,空白地行走於似乎已然陌生的街道。

 

  但那個「昔日的我」終於在我坐在新公園的池畔時,又慢慢地回到我的心中來。這次,我竟有父親和兒子「相認」的奇怪感覺,「他」彷彿是我「心中的小孩」﹔在睽別多年之後,「他」胸前那「倒塌的十字架」項鍊,原本應是我們相認的信物,但我此時卻已無法坦然地正視它。

 

  我是否怯於回顧自己的過去?是否巳忘了「我」曾經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涼風習習,我不禁在池畔對著水面晃動的光影,展讀起自己來。我曾經是各種人,有過各種心事和各種遭遇,也許也有過各種人格或者說靈魂樣貌吧!

 

  大學中期,我曾經是個浪蕩而頹廢的青年,實踐著「沒有未來,才是自由的基石」的世紀末哲學,不修邊幅與私德,橫眉冷對千夫。

 

  那條「倒塌十字架」的項鍊就是在這個時候上身的,我似乎佩戴過相當長的時間;有一次,佩戴著它,出現在民權東路一間有著藍色地毯和紅色燈光的酒廊,在那裡抽菸、喝酒、玩牌,花掉身上所有的錢。最後只能以僅剩的公車票搭公車返回住處,被酒精摧殘的身體迷糊地在半路下了車,意欲到醫學院宿舍尋求一棲身之處。但路似乎非常的遙遠,在衰老的夜色中,我終於像一匹負傷的狼,倒在紅磚道上。

 

  往事歷歷如繪。打開另一扇窗,看到的又是另一個我:

 

  高二時,我桀驁不馴,是教官眼中的「滋事分子」,但自己卻認為是「知識分子」,因眾望所歸,而連續當了兩年班長。當時沈迷於武俠小說的我,有著豪邁而輕浮的心意。

 

  有一次上軍訓課,到台中一中旁邊的綜合體育場操練,教官要班長自行「領兵演練」。其他班的班長都帶著他的「兵」在小範圍內繞圈子,我看遠方有風景,遂在幾次「向左轉走」、「向右轉走」後,巧妙地將隊伍帶到台中體專女生做體操的地方。同學們都很興奮,個個雄赳赳氣昂昂,覺得不虛此行。直到聽見遠方教官哨子的催逼聲,我才將隊伍帶回來。

 

  想到這一幕,不覺莞爾失笑。但在腦海深處又浮現出另一幕:

 

  初一時,我極為羞赧。班上有三位同學連袂到我家來,邀我到學校打籃球。我根本沒玩過籃球,手足無措低眉看著那枚攏在C君腰下的碩大籃球而不知如何作答,但最後我還是默默地跟他們去了。

 

  到了學校的籃球場,兩人一組;我一接到同伴傳給我的球,就立刻丟回給他,太陽很大,大家臉上都流了汗,我只希塑能趕快結束這種遊戲。

 

  不久,三個人都發現我很少運球,也從不投籃,我的同伴焦躁地鼓動我,因為我的不動如山,我們巳輸了很多。最後,當他又將球傳給我時,三個人竟都不約而同地垂手靜立,等待著我的投籃。

  「我為什麼要跟他們來玩這什麼籃球呢?」我望著籃框,覺得眼皮上的汗水非常沈重而潮溼,這場球賽是如何結束,我巳忘懷;但令我難忘的是初中時代那羞澀而不安的心懷。

 

  希臘人說﹕「性格即命運」,在我的生命旅次中,出現三個不同的樣貌,那大概就是我的「命運三騎士」吧!他們各從不同的人生驛站出發,奔馳一段時間,不知不覺地就消失於我的心靈曠野中。

 

  現在騎在「生命之馬」背上的,是個已近中年,手裡拿著一大堆業務報表的文化事業公司執行常務董事。

  但我命運中的這三位騎士並未消失,他們只是「暫時隱退」而巳,我發現我的血管裡依然流著他們的血,每當我的意識稍為鬆懈,他們就會在我的體內騷動;每當生命退潮時,他們就像那海邊的沙礫和岩塊,一一暴露出來。

 

  今夜,我便如此地與他們遭逢;他們靜默地展現,提醒我曾經擁有以及失落的人格樣貌。在地上爬的毛毛蟲,儘管變成了在空中飛的蝴蝶,但蝴蝶的翅膀只是華麗的外表,牠生命的「深層結構」依然是毛毛蟲的。這大概是牠無法擺脫的命運吧?

 

  我從池畔站起來,像唐吉訶德這個夢幻騎士般「駐馬瞻顧」,但手中的業務報表再怎麼看也不像「巨人般的風車」;也許,我命運中的第四個騎士已經奔馳得太久,它終將也要消失在我心靈的曠野中了吧?(原載《張老師月刊》,1988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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