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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載台灣聯合報(2006/02/07),共分〈娃娃臉大鏢客不同一掛 淑世交集〉、〈王溢嘉、葉金川走不同的醫條路〉、〈贈言醫學生 「要有愛心別太聰明」〉三部份

 

 

 

壹、娃娃臉大鏢客不同一掛 淑世交集

 

【記者李光儀】

 

  假如不是兩年多前共同參與《那一年,我們都是醫學生》一書的編撰,大概很少人知道,台北市副市長葉金川和王溢嘉這位文壇怪傑,竟然是台大醫學系同班同學。

  領域不同之外,兩人的外貌也對比鮮明。葉金川略帶娃娃臉的樣子,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甚至有些←腆;王溢嘉蓄著短髭,頭髮已花白,粗獷中帶點草根性,正如葉金川的形容,就是讓人感覺「桀驁不馴」。

 

  大學時代王溢嘉和葉金川曾比鄰而居,但王溢嘉總關在房裡晝夜顛倒地讀書寫作,與忙於家教又熱愛登山的葉金川沒太多交集;王溢嘉為體驗人生,經常出入「奇怪」的地方,葉金川趕忙撇清他都不知情。

 

  畢業後,長期待在衛生行政領域的葉金川,不但一手推動了全民健保這項「不可能的任務」,兩年多前更以大無畏的姿態身先士卒,進入和平醫院抗SARS。王溢嘉則以精神分析和文化研究為軸線,另闢文學蹊徑,一向堅持自己出版自己的作品,成為文壇著名的獨行俠。

 

  由此看來,兩人畢業後的發展,似乎南轅北轍毫不相干,但深一層看,其實有許多相似之處:都出身中下階層家庭,都不曾擔任執業醫生,雖然性格和生涯幾乎是兩條平行線,但抱持理想投入社會的初衷,並無二致,彼此在對方心裡,始終有一定分量。

 

  王溢嘉早在民國七十八年,就寫過〈人生南北多歧路〉一文,將葉金川視為醫學生勇於做另類選擇的典範。雖然葉金川本人覺得自己和“浪漫”沾不上邊,但王溢嘉卻認為,葉金川當年在SARS風暴時挺身而出,正是浪漫情懷的最佳表現。

 

  在葉金川眼中,王溢嘉則像是天才,筆鋒的影響力甚至大於許多執業醫生。當葉金川在兒子的國文課本裡發現王溢嘉的文章,還很驕傲地對兒子說:“這是爸爸的同學喔。”

 

  走過大半輩子不一樣的人生,談到未來,兩人的規畫還是不一樣。王溢嘉說他打算繼續“隨興之所至”的文字遊戲和發現之旅;葉金川則說,他將在征服台灣百岳的路上挺進,副市長任期屆滿後“去教書”。不過,閒不下來的王溢嘉,顯然仍會繼續在文壇發光發熱;原來要“去教書”的葉金川,則在與王溢嘉對談後宣布投入下屆台北市長選舉。兩人的生涯之路愈見不同。

 

 

貳、王溢嘉、葉金川走不同的醫條路

 

【記者陳宛茜、李光儀、羅嘉薇】

 

  葉金川和王溢嘉是五十七年考進台大醫學系,卻都沒做過一天臨床醫生。葉金川投身公共衛生領域,在當年的醫學生裡算是創舉。王溢嘉大一起筆耕不輟,寫專欄、辦雜誌、自己寫書自己出版,卅幾本著作反覆追問著人的可能與不可能,用文字架起通向生命真相的橋樑。

 

  這對同學是醫學生裡的異數,但他們看自己,只是換個領域演繹對人群的熱誠,以另一種方式付出對醫學的許諾。

 

葉當家教 台北的很少這樣

 

  問:兩位大二時曾是室友?

 

  王溢嘉(以下簡稱王):對啊,我記得他是台北人,大龍峒那邊的。普通台北學生都住家裡,他大二時,突然提著一些行囊、幾件衣褲,搬到台大對面跟我們住,自己去當家教,要過自己的生活。

 

  葉金川(以下簡稱葉):那時候是家裡沒有錢,要自力更生。

 

  王:我們南部來的也當家教,但台北的很少這樣。我當時覺得他是“勤勉又浪漫”的人。

 

  葉:我爸爸是印刷工人,家裡很窮,八個兄弟姊妹裡,我排行第七。前面的都沒機會念書,到了我,有哥哥姊姊可以要學費,但生活費要自己賺。有時候沒錢吃飯,還跟他借過錢(王:是嗎?我忘記了)。有沒有還,我也忘了,哈哈。

 

  問:你們當初為什麼念醫學系?

 

  王:我們班上有很多醫生世家的,像台大醫院院長林芳郁、衛生署長侯勝茂,但我們兩個是一般家庭出身,我親戚都是農人。那時候醫學系在丙組,我是甲組畢業,念台中一中時,就愛看文星,最大的理想是到台大念書。後來家裡要求,我才去考丙組,填志願只填台大,剛好考上第一志願。

 

  葉:我也是先念甲組轉丙組,沒有特別要考醫學系。

 

住同層樓大自然vs.不自然

 

  問:談談當年對方的趣事。

 

  王:我們大二住同一層樓那陣子,會一起打橋牌,但其實不算同一掛。他接近大自然,我接近不自然(葉:他往都市跑,我往山上跑);他爬山的時候,我爬格子。

 

  葉:我們在睡覺的時候,他都很清醒。

 

  王:我大學時生活混亂,從鄉下來,看台北人很奇怪,反正我覺得奇怪的地方都會進去(問:那是什麼地方?)所有奇怪的地方啦。很多同學看到我都不好意思,因為以前都跟我做過不可告人的事。

 

  葉:他去什麼地方,我就不知道啦。不過他很厲害,都在編刊物,成績還保持中等,隨便念念就及格;我也是中等,但是要很努力。

 

  王:我一進去就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大一國文課第一篇作文寫“我”,自我介紹,我在那邊批評唐詩,罵王維是偽君子。那個國文老師第一次教醫學系,他說看到大家的作文都很感動,每個人都是要濟世救人才來念醫學院。我聽了很慚愧,竟然忘記這樣寫。

 

  我大一到大三,都在寫文章、讀自己的書、編系刊,大四時,大新社社長忽然寫信給我,說希望我加入大新社當主筆,後來又當上總編輯、社長,醫學系的功課比較荒廢了。

 

王未行醫 辦雜誌還醫學債

 

  問:兩位後來都沒做醫師,是何種因緣?

 

  王:我如果念電機但沒做這行,不會有什麼罪惡感,但是念醫學系沒當醫師有罪惡感。因為在被教育成醫師的過程中,你已經逾越了人生的某個範疇,侵犯了某些病人的隱私,像病人在睡覺,你去把人家叫起來抽血。所以你必須為此,付出你的許諾。

 

  我不想當醫師,但要還“欠醫學的債”,老師和學長剛好辦了《健康世界》雜誌,我就去那工作。

 

看王手記 葉體認醫生偉大

 

  葉:我一定要提他寫的《實習醫師手記》。我們常實習到半夜,甚至到白天,有一天睡不著,看他寫到醫師是“盜取病人生命的秘密”,我本來累得要死,忽然覺得,哇,這工作很神聖,自己怎麼那麼偉大。

 

  王:他算比較特殊的,研究所念公共衛生。

 

  葉:我大學時受陳拱北老師影響很大,他是基督教會中的長老,松山教會也是他捐的;寒暑假時,常帶我們去做山地醫療服務、做研究。我記得第一次是去苗栗泰安鄉,他跟著我們睡教室地板,晚上起來跟我們說道理。

 

  我一開始只是參加活動,在他潛移默化下變成帶學生。我想台灣學公衛的,都受他影響。

 

走另條路 受同一恩師影響

 

  王:後來我辦《健康世界》雜誌,請陳拱北來當名譽社長,經常跟他接觸後,慢慢了解他的理想,結婚時就請他當證婚人。我本來以為他忘了我以前的事,結果他一上台就說:「這個王溢嘉,以前是個問題學生(葉:沒有問題啦,沒來上課而已。)但現在跟我一樣做公共衛生的工作。」我也算是受他的感召。

 

  問:葉金川近三年前隻身進和平醫院成為抗SARS英雄,王溢嘉怎麼看?

 

  王:我很佩服他。他做公共衛生行政,需要耐性和勇氣。年輕時他就很理想主義,讀公衛所這個選擇,就跟人家很不一樣。

 

葉談抗煞 像搭救快被車撞小孩

 

  葉:我大學時滿害羞的,比較不講話,他們大概想不到我後來會做行政。SARS比較像見義勇為,就是一個小孩快要被車子撞了,你把他救回來。我的專長是防疫,也能勝任。

 

  對我來講,最難的是全民健保,當初規畫過程嘔心瀝血,如果不是我們鍥而不捨,很難辦得起來。做完以後我筋疲力竭,也改變很多,覺得 That's enough。(夠了)。我對這個社會該做的,我都做了,所以退下來去做公益。

 

王愛寫作 自寫自改當遊戲

 

  問:王溢嘉一直在寫作,連出版都自己來?

 

  王:我畢業後在報上寫專欄,但生性孤僻,不喜歡投靠名門大派,寫一段時間,就自己辦心靈雜誌。六年多出了七十六期,七百六十篇文章,七百五十九篇都是我寫的。有天厭倦了,好像阿甘賽跑,突然不跑了,就辦出版社。

 

  我的書幾乎都自己出,雖然行銷較弱,但較持久,以前說要幫我出書的出版社,有的都已經不在了。我繼續寫,一年一、兩本,寫自己喜歡的東西。因為沒什麼急迫性,就寫一寫、改一改,當作一個game。有同學說我跟人家不一樣,是迷途羔羊。但我覺得,因為我的人生沒有既定目標,不管走到哪裡,都不算迷路。

 

  葉:我從不認為他是迷途羔羊。我走社會工作,他走自己的路,像荒野大鏢客、獨行俠。

 

  我在兒子國中一年級的課本,看到他的文章,《蟲洞書簡》那本書裡的文章。我打電話給他,他說,那只是隨便寫一寫的。他正式寫的,別人都看不懂啦,哈哈。

 

葉談卸任 最想教書做公益

 

  問:葉金川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規畫呢?

 

  葉:我在市政府,不認為自己是在從政,我當是做社會工作。(問:年底卸任後呢?)如果要我選擇,我會回到學校教書、回到公益團體,我覺得這些工作是我的專長。

 

  馬市長需要有各種不同的人幫忙,他身邊都是政治人物,其實也不好啦。如果我還能do something,我就去做,但沒有這個工作,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我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欲望。(編按:訪談時間在去年十二月底,葉金川當時尚未宣布參選台北市長。)

 

 

參、贈言醫學生 「要有愛心別太聰明」

 

【記者陳宛茜、李光儀、羅嘉薇】

 

  問:你們這一班專出名人,包括林靜芸、林芳郁、江漢聲等;也出了很多醫界“異類”,如賽車的楊光榮、研讀神學的蔡茂堂。為什麼?

 

  王:我們那一班怪的很多,像吳光明,跑到美國去搞人類學,最後辦一份台獨報紙。像葉金川,可以說是卅年來第一個走醫療行政的。拿來跟前十屆或後十屆相比,沒有一屆是這樣的。

 

  葉:我們那一屆的聯考,取消保送、改考新數學,所以有各種不同的人,從不同的家庭來到我們班。

 

  王:對對對!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因為採新教材,我們這一班重考生最少,只有三個。但我們之前或之後,台大醫學系重考生的比率都在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之間。我們這一班女生也特別多,有二十二個,全部都是北一女的。

 

 

  一個單位或體制,都有一個選擇的“篩孔”,我們這一屆的“篩孔”跟別人不一樣,選擇的路和結局也不一樣。

 

  問:你們覺得這一代的醫師,跟你們班那一代有何差別?

 

  葉:現在醫學系,重考生很多,很多人本來就是金字塔頂端那一塊,我感覺現代的孩子要從底層翻身到頂層,愈來愈難。

 

  王:階層的流動性變低了。

 

  葉:因為來自金字塔頂端,這個族群對社會、人群的認同,其實滿薄弱的,要寄望他們關心中下階層的人,滿困難的。

 

  我一直說醫學生不要太聰明,最頂尖的去當張忠謀、王永慶;醫學生資質中間就好,更重要的條件是願意關心周遭的人。我現在當老師,覺得要先把學生的人品教好,再教他醫術。

 

  王:我的感覺也類似,當醫師不要太聰明,但要有愛心。台大做過調查,發現台大學生有兩大族群,一是中產階級,一是老師的子女,從低階層來的已經很少了。而醫學系競爭更激烈,這種情況更嚴重。

 

  葉:像公共衛生、精神科,現在醫學系學生都不願意選,而去選容易的、賺錢的。以前我們第一志願都是內外婦兒科,考慮的是學問的追求,現在學生考慮的是累不累?有沒有風險?會不會被告?

 

  問:怎樣能使醫學生成為好醫師?

 

  王:醫師和牧師一樣,因為職業的特權,逾越了人生的某個範疇,因此要付出許諾,要有愛心、耐心。我覺得有三種人適合做醫師,第一種人有虔誠的宗教信仰,像我們班有不少基督徒;第二種人勤做醫療服務;第三種人熱愛大自然(眼睛看著熱愛爬山的葉金川)。

 

  葉:我認為老師的影響也很重要。學生是“材料”,老師是“廚師”,既然不能挑學生,人來了你就得把他教好,材料不好,也可能煮成一盤名菜。老師如一心賺錢,學生當然也只想賺錢囉。

 

  學生進來,我都會跟他們說,你們應先找一個Role Model(認同對象、偶像),向他學習,將來才不會隨波逐流。

 

  王:聯考制度、醫療政策也重要。以美國為例,醫師在大醫院受完訓,就須下鄉、到偏遠地方接觸較低下階層的老百姓。人皆有惻隱之心,在這樣的環境下,惻隱之心便會被挑起、有所改變。而台灣的醫學生多半搶著進一流教學醫院。

 

  黑澤明有個電影叫《紅鬍子》,就是講一個唯利是圖的醫師下鄉後,受到老醫師感召,改變了人生志向。卡謬的小說《瘟疫》裡,一個無神論的醫師進入疫區,看到無辜受苦的老人與小孩,也一改原本的冷漠,下決心對抗瘟疫。

 

  為什麼這麼多人要念醫學系?他們認為醫師是高尚、受尊敬、收入高的職業,但其實不只如此,因此,醫學院在養成階段,就應以環境來薰陶改變學生。

 

  葉:醫學生第一要學會當病人,才能了解病人的需要;第二要做社會工作,不一定是醫療,但就是要有社會經驗、了解勞動階級。如果一直待在跟病人不一樣的階層,他們怎麼懂得視病如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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