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周邊的立場說話

  在臺灣的民間傳奇裡,有一些男女悲情故事,譬如《周成過臺灣》《林投姊》《阿柳》等。在過去,這些故事可說是家喻戶曉,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它們不僅從老一輩的記憶中逐漸隱退,似乎也難以再引起新生代的興趣與認同。

  筆者花了兩個下午到光華商場舊書攤,搜尋《臺灣四大奇案》這本載有周成和林投姊故事的舊書,它已杳如黃鶴,而只能從中央圖書館臺北分館借到的一本《臺灣民間傳奇》(泰華堂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版)裡找到改寫過的故事。

  在燈下,翻閱發黃的書頁,彷彿又回復到二十多年前在台中舊屋木床捧讀《臺灣四大奇案》的我,這些以臺灣早期移民為題材的悲情故事,像黑水溝的潮汐,去而復返,拍擊著我的心靈之岸。二十多年前,我的心靈一如柔軟的沙灘,只能啜飲這些故事表層的泡沫,它們也近乎無聲無息地帶走了我少年青稚的腳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走過江湖夜雨,昔日對這些故事的單純理解已像無心的白雲,幻成蒼狗;如今我只能決然地以心靈中冷硬的岩壁,迎向那些最接近自己的民間傳奇。在一陣衝撞後,它們終於解體,翻碎成片片激濺的浪花。水深波瀾闊,暗夜裡,我彷彿聽到一股古老的、不安奔湧著的潮騷,以及另一種微弱、但卻不同的生命鼓聲。

  以中原為中心的話,臺灣是它的周邊;以《水滸傳》《紅樓夢》為古典小說中心的話,這些台灣民間傳奇是它的周邊;以「新批評」為文學評論中心的話,生物學和心理學是它的周邊;以學院派學者為中心的話,筆者自亦是它的周邊。但中心與周邊常是相對的,本文乃嘗試以周邊的立場來解讀《周成過臺灣》等民間傳奇中的悲情。

 

《周成過臺灣》的故事梗要

  在解讀這些悲情故事之前,筆者擬先大致交代一下它們的情節:

  《周成過臺灣》大意是說,泉州人氏周成因三餐不得溫飽,向人借貸盤纏,告別父母及懷孕的妻子月里,渡海來台,在艋舺和同鄉周元做雜貨生意。不久,即因迷戀蓬萊仙館的郭麵仔,終至床頭金盡,悔恨交加,準備投海自盡。在海邊,他巧遇亦來尋死的王根,兩人同病相憐,在一番傾訴後,重燃生機。於是在王根父親的支持下,兩人東山再起,到臺北開設茶行。生意興隆,日進斗金之後,周成又和麵仔重拾舊歡,並將她迎娶進門,已將海峽對岸的父母及妻子忘得一乾二淨了。

  在泉州的父母及妻子,自周成離鄉後全無他的音訊,生活更加艱苦。一日周元返鄉,帶來周成炙手可熱,但已別娶娼妓的消息,病重的老父遂含恨而終,老母亦自縊而死,月里則在鄉人義助下,帶著孩子渡海尋夫。

  她一路行乞,總算來到周成的茶行,但周成已不認糟糠之妻,幸虧王根仗義收留,郭麵仔卻以一碗毒湯毒死月里,並要周成與她聯手滅屍。中秋前夕,月里的陰魂突然附在周成身上,他發瘋似的以魚刀刺死麵仔及惡僕戇頭,留下一封遺書給王根,即自殺身亡。王根念舊撫孤,周成和月里的兒子周大石遂在臺灣落地生根,成為富商。

 

《林投姊》與《阿柳》的情節

  《林投姊》則是說在赤崁城西南,寡婦李招娘靠亡夫遺產撫養三名幼子,她和丈夫生前好友周亞思日久生情,在亞思立誓「若把你遺棄,願受天罰」後,她把身體和財產都交給了他。周亞思以此錢財搜購樟腦運到香港,獲利即回汕頭老家,別娶新妻。李招娘癡癡等待,全無音訊,生活陷入絕境,在兩個孩子相繼凍餓而死後,走投無路的她終於在雨夜裡扼死幼子,自己上吊於林投樹。

  此後,附近常有女鬼出沒,以冥幣買肉粽,作祟於路人;鄉人遂募錢蓋廟,供奉香火,尊她為「林投姊」。一日,有個來自汕頭的算命先生入廟避雨,李招娘的冤魂現身相求。算命先生為她刻個神主牌,放在雨傘裡,讓她的冤魂隨他渡過黑水溝,來到汕頭。於周亞思次子彌月之日,李招娘冤魂在周亞思家裡現身,亞思大驚失色,精神失常,喃喃自責,拿起菜刀斃死自己的妻子和兩名幼子,然後自殺。 

  《阿柳》的大意是說,嘉義小桃紅妓院的名妓寶鳳,某個冬夜陪客回來,見因饑寒交迫而倒在門口的阿柳,詢問之下,知是泉州同鄉,即義助他,供其飯食,並介紹他在妓院裡打雜幫工。一年後,寶鳳感激阿柳的體貼知趣,終於以身相許,並拿出私蓄贖身,和阿柳結成正式夫妻。婚後,兩人開了家茶行,生活富裕,不到兩年,當寶鳳已有五六個月身孕時,阿柳卻動了思鄉之念,想結束茶行,返回泉州。他說「明年桃花開時,一定來接你們母子。」但寶鳳癡等四度桃花開,仍不見丈夫的影子,於是帶著幼子渡海尋夫。

  原來阿柳在回到泉州後,嫌寶鳳是個煙花女子,而入贅金家,寶鳳母子遍尋不著,淪為乞丐,夜宿破廟。阿柳的妻子銀花探知她是丈夫前妻,竟以下毒之飯菜送到破廟毒死寶鳳母子。阿柳在知情後良心不安,在銀花三十五歲生日那天被寶鳳的冤魂附身,精神失常,以至扼死銀花,然後拿著菜刀斃死自己。

 

癡情女子負心漢的共相

  這三個故事,乍看之下,可以說了無新意,其中的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癡情女子負心漢、冤魂復仇等,都是大家所熟知的陳腐窠臼。如果我們抹去故事中的臺灣地名和渡海背景,那它們和大陸乃至世界各地所流傳的男女悲情故事,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但共相中仍有著一些殊相,本節先談共相:

  文學在反映人生、反省人性,超越時空而反復出現的文學主題,往往是人類存在中亙古彌新的衝突、嚮往與恐懼等的投影。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顯然是在反映人類存在中的某個悲痛真相。

  根據美國國立社會研究中心的調查,丈夫遺棄妻子兒女的比例約為妻子遺棄丈夫兒女的二十倍;資料不必舉太多,因為大部分的調查都顯示,男人比女人有較多的外遇、雜交、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的傾向。文學當然不必回答為什麼世間多癡情女子與負心漢,但文學評論若要探討其中的人性意涵,似乎就要觸及這個問題。

 

從文化決定論到社會生物學

  此時,文學中心主義者最常援引的是他們的知識同盟——文化決定論者的論調,認為這是男權社會下的不義產物,在社會權力結構中佔優勢的一方有較多的性機會與性特權,所以較容易負心。這當然有幾分真實性,但卻忽略了生命本身的驅力問題。文化與權力是不會讓周成對蓬萊仙館的郭麵仔色授魂與的;生命驅力乃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而它才是驅使周成走上負心之路的原動力。

  醫學告訴我們,雄性激素(androgen,即男性荷爾蒙)和性有密切關係,男人血液中奔流的雄性激素濃度遠高於女人,這是他們在性刺激下容易騷動的主因。社會生物學則告訴我們,生物體以遺傳基因(DNA)為原始驅力,DNA盲目地想製造更多的DNA,兩性在這方面有不同的生殖策略:負責生育的雌性,她需要的是一個體貼、可靠的性伴侶,而非眾多的性對象,這樣才能使她的DNA散播(調查顯示,只有一個男伴的女人,其子孫數要多於有很多男伴的女人);反之,雄性最大的生殖成功卻是到處播種,讓更多雌性生出更多含有自己DNA的後代。(未完,全文共8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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