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住院醫師帶著我們三個新來的實習醫師,在「四東病房住院病人一覽表」上用筆一指,我分到十七個病床。其中十四床已住有病人,另三床是空床。四東病房素有癌症病房之稱,我的十四個病人中,有三個患血癌,兩個得了肺癌及兩個骨癌病人。

 

  打針是我的第一項工作。我推著裝滿點滴瓶和靜脈注射劑的推車,推進某一病室。第一床是個瘦弱的中年男子,從剛剛住院醫師的簡短介紹中,我已得知他是肺癌末期的病人。我將推車推到床前,病人的兩三個家屬立刻站起來,並列在床前,其中一個類似他妻子模樣的女人對我鞠躬,並不住的打量我。她試探地問:「你是新來的醫生?」

 

  「是。」我有點心虛,我忽然覺得我是太瘦了一點。另外兩個家屬馬上增加警戒性,更靠近病人的床緣。我拿著點滴瓶慢慢踱過去,走進他們所圍成的那一道無形的牆中,那並不很難,只是額前稍覺溫熱而已。

 

  原來閉著眼睛的病人聽到醫師來了,立刻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然後張開眼睛來。

 

  「又是要打針,打針也不會好!」他看我一眼,毫不保留地表露出他的失望和怨懣。

 

  我不知如何搭腔,只能默默地架好點滴,排氣。病人伸出握緊拳頭的手,累累的針孔沿著兩條靜脈排列而下,靜脈在經過無數次的摧殘後,已經變得硬而脆,我並沒有一針見血的把握,站在旁邊的女人似乎察覺到我的猶疑,低低怨嘆一聲,將頭伸到我和病人之間,試圖幫忙。

 

  我用酒精棉球擦拭病人的右手背,抓著他的四根手指,憑著兩年來在病房摸索得來的經驗,以專注以驅迫以一顆微微震顫的心,將針尖刺人病人的肌膚。結果我還是失敗了,病人的手背立刻鼓起一個大泡,暗紅的血液從我抽出的針孔溢出。

 

  「對不起。」我用酒精棉球按著傷口說。病人搖搖頭,然後側著臉,奇怪地注視自己的手。女人則用一種金屬磨擦的聲音說:「等看準了再打!」

 

  我再拿起針管,排氣。時間猶如我前胸兩側的汗水,悶悶地、模糊地延伸著。在說了幾聲對不起,將所有的針劑打完時,已是中午十二點。

 

  下午和住院醫師到各病室巡視病人。每到一個病床前,住院醫師即向病人介紹:「這是新來的王醫師,往後由我和王醫師一起照顧你。」

 

  「這麼年輕就當醫生了?真是年輕有為。」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減輕了不少莫名的緊張。

 

  然後住院醫師用一種對病人具有說服性,對我具有暗示性的手勢和言辭,讓我得以順利檢查病人。有一個慢性骨髓性白血病病人,已經第三次住院,肝、脾有明顯腫大,住院醫師叫我在他的腹部做觸診。病人閉起眼睛,不太情願地將衣服拉上,露出色澤暗淡的腹部,我敏感地覺得他並不歡迎我這個對他的治療沒有決定性作用的實習醫師,即草草做完檢查,並幫他拉下衣服。

 

  事後住院醫師說:「檢查病人時不必太客氣。」我含糊地答應著。有些病人的身體是吝於讓小醫師「學習」的,五六年級的見習生,他們的實習生涯比現在更尷尬,記得有一次在內科初診,一位婦人肚子有毛病來就診,在身體檢查時,我依序從頭部、頸部、心臟、肺部檢查起,檢查了半晌,病人的女兒在旁邊懷疑地質問:「醫生,我媽媽是肚子有毛病,你怎麼一直在檢查心臟?」

 

  我實在有苦說不出,我不是對這位病人的心臟特別有興趣,而是等一下我必須向教授報告所有檢查的結果,比如心臟有無雜音、左緣在哪裡、右緣在哪裡等。

 

  回到醫務室,黑板上寫著「某某床檢查血圖」等字樣,某某床剛好是我的病人,住院醫師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很忙。」我訕訕地帶著檢查血紅素、紅血球、白血球、血液抹片的全副道具到指定的病房去。

 

  抽完血,做好血液抹片的染色,回到醫務室時已是下午五點半,沒有事的醫生和護士都下班了,只剩一個值班護士在準備病人晚上的藥物。我拿出顯微鏡,亮燈坐在窗前開始檢查。我上下調節細調節輪,在那一圈亮白的鏡面上,忽地跳出無數粒狀的紅血.球,散落在縱橫交錯的小方格裡。我一面移動載玻片,一面在心裡默默記數。

 

  當我再抬起頭來時,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來,有風自窗外吹進來,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但餓使我保持清醒,也想更快做完今天的工作。我又低下頭來,鏡底有幾顆血球在玻片下浮游,對其他血球推推撞撞。

 

  恍惚之間,我好像置身在一個陰暗的工廠中,師父已經離去,只剩下我這個營養不良、滿身汗垢的學徒在那裡獨自摸索,默默努力工作著。(1976年,原載台灣《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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