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鬱血性心臟衰竭的女病人,心臟擴大且有雜音,走幾步路就會喘,所以經常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動作慢吞吞的,生怕一用力,心臟就會受不了。

  我每天早上都和住院醫師去看她,量量她的脈搏和血壓,聽聽她的心臟,摸摸她的肝臟,然後問她:「今天有沒有覺得好一點?」她總是遲疑了一會兒,想一想,說:「好像好一點了。」

   從各項檢可知,她的病情一天一天慢慢在進步中。

   有一天下午,教授來了,看她頸部的靜脈充盈還很明顯,叫我帶她去照相,準備做教材用。我推來一部輪椅,用原子筆沿著她頸部充盈的靜脈畫出弧線,說:「走吧,我們去照相。」

   在沉悶的病人生活中,照相似乎是一個不小的漣漪,她慢慢從病床上坐起來,有點拘泥地問:「是照全身的還是半身的?」

   「半身的。」我說。

   隔床一個老太婆聽到這位病人要照相,覺得很新鮮,在旁邊插嘴道:「要去照相?很少人有像妳這種機會能在醫院裡照相呀!是照彩色的?還是黑白的?」

   「彩色的。」我說。

   病人似笑非笑地從床櫃裡拿出梳子略為整理頭髮,又依著老太婆的意思添上一件乾淨的外衣。

   病房裡的女幫傭一個也不在,只好由我這個實習醫師自己推輪椅。在穿過中央走廊時,迎面而來的行人很多,坐在輪椅裡的病人顯得有些不自在,不時轉過頭來,似乎要看看後面推著輪椅的人還是不是我。

   「這麼多人,坐著很不好意思,我下來用走的好了。」

   「不行,妳盡量不要走路。」

   抵達教材室,我向攝影師交待幾句後,讓病人靠在標有米尺的牆壁上,她的臉上露出中年女子在被人注意時的特有神情。我叫她側過臉去,好使頸部畫有原子筆弧線的猙獰靜脈對準鏡頭。

   當閃光燈快速一閃時,病人閉起了眼睛,臉歪到一邊,靠在塗著藍漆的冰冷牆壁上,大概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照完相回來,隔床的老太婆問:「這麼快就照完了?」她雖是第三者,但也有意猶未盡的意思。倒是當事者反而覺得怏怏然的,慢慢脫去她那件乾淨的外衣。

   老太婆又問:「你們照的相片,會不會送一張給病人?」

   我說:「這些照片是教學生用的,不會送給病人。」

   我的眼前很快浮現在暗黑一片的第七講堂內,學生坐著聽講,銀幕上跳出一張放大的幻燈片,站在暗處的教授用光筆指著銀幕上病人頸部充盈的靜脈,那上面有我用原子筆畫的弧線。教授手中的光筆沿著弧線來回移動: .

   「這是一位四十二歲的女病人,入院前三個月有心悸、呼吸困難、水腫等現象,檢查時可見頸部靜脈有明顯的充盈現象。頸部靜脈充盈是因為......」

   大家靜靜的聽著,兩眼望著銀幕。銀幕上的女病人閉著眼睛,臉歪到一邊靠在藍色的牆上。大家都看著她頸部充盈的靜脈,很少人注意到她的臉,即使注意到了,也如過眼雲姻,沒有人想要知道幻燈片中的女人是誰,她的身世如何、家庭生活如何。

   而這個女病人現在就坐在我的面前,頭靠在床上,又露出頸部猙獰的靜脈來。

   「我等一下叫護士拿苯棉來,把上面的原子筆痕擦掉。」

   「謝謝。」

   「不必謝。」說著,我就走了。

   一個多星期後,病人的情況稍微好轉,她辦妥了出院手續後,到醫務室來向醫師和護士辭行並道謝。看到病人要出院,心情總是愉快的,我們也跟著說了些請多保重的話。

   也許幾年後,在一次閒談裡她會說:「我以前也住過院,而且還照過相!在醫院裡照相就像.....」她記起了閃光燈一閃的那一剎那,那是什麼滋味呢?她仔細回味著……。

   每年總有一個時侯,坐滿學生的台大醫院第七講堂燈光暗了下來,銀幕上出現一個閉著眼睛,臉靠在牆壁上的女病人半身照。

   「這是一個四十二歲的女病人,入院前三個月開始有.....」

   不會有人想知道她是誰。(1977年,原載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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