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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識普魯斯特,是在一本討論記憶的專書裡。

 

 proust1.jpg 普魯斯特

   它提到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裡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說當主角吃了母親給他的蛋糕和茶,溫熱的茶和蛋糕屑混和,觸及他的上顎時,他童年時代在貢布雷的生活經驗又都浮現於腦海中。

 

 

  心理學家將此稱為「普魯斯特時刻」(Proust moment),意指今日的某種感官刺激(譬如味覺),會突然勾起昔年經歷此一感官經驗時的種種場景,甚至還包括當時的情懷等等。

 

  初讀《追憶似水年華》,是在一個無眠的深夜。

 

  小說中的敘述者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他的過去;我則是坐在孤燈下,邊看邊感到好奇。每個人都會追憶往事,我失眠時也會想起我的青春年華,聞到雞糞味也會使童年生活中的某個場景浮現在眼前

 

  但這種回憶通常不會超過半個小時,而普魯斯特竟然在十多年間,每天都花很長的時間去追憶往事,最後竟串成一部近兩百萬字的文學巨著,到底是什麼力量、或者什麼心思使他樂此而不疲呢?

 

  安德烈‧莫羅亞在《追憶似水年華》的序裡說:「『唯一真實的樂園是人們失去的樂園』,普魯斯特以一千種方式重複這一想法,『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羅大岡在中譯本的代序裡說:「他(普魯斯特)認為人的真正生命是回憶中的生活,或者說,人的生活只有在回憶中方形成『真實的生活』。

 

  兩個人也都提到普魯斯特的神經質和哮喘病,神經質使他對周遭世界和自己的內心世界非常敏感,而日漸嚴重的哮喘病使他從三十五歲起,大部分時間都蝸居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裡,「追憶往事」似乎成了他現實生活中最大的排遣和慰藉。

 

  如果這是文學界對普魯斯特及其作品的主流觀點,那剛好「坐實」了佛洛伊德對小說與小說家三分讚賞七分悲憫的看法:小說家是逃避現實或對現實無能的人,他們以其特殊稟賦創造了一個「新現實」(小說),但這個「新現實」不是「受挫慾望的替代性滿足」,就是「取悅自我的退行性產物」。

 

  如果有人說失去的歲月是「唯一真實的樂園」,回憶是「人的真正生命」,那我們的悲憫的確會遠遠多於讚賞的。但這是普魯斯特的原意嗎?

 

  對多數「正常」人來說,回憶雖然美好,卻也令人惆悵,甚至令人焦慮。惆悵的是它已一去不回,焦慮的是在此時此地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們已失去太多,不能再耽溺於回憶中了。

 

  但這種惆悵和焦慮其實是來自對「真實」的錯覺,我們誤以為現在的我比八歲時候的我「更真實」,現在的台北市比十二世紀衣索匹亞的某個村莊「更真實」;外在世界比內心世界「更真實」。

 

  只有能跳出這種錯覺的人,才能好整以暇、心無旁騖地去追憶往事,並將它們筆之於書。異地的過去並沒有比此地的此刻「更不真實」或者「更真實」,它們是「另一種真實」;坐在斗室裡回憶或寫小說並沒有比在街頭搖旗吶喊「更有意義」或者「更沒有意義」,它們是「不一樣的意義」。

 

  我必須這樣理解普魯斯特,因為我並不想悲憫他。

 

  我也有我的「普魯斯特時刻」,那就是在深夜依然無眠的時候起床,在燈下閱讀《追憶似水年華》,讓自己進入另一個真實中。

 

  當真實的明天日漸真實起來時,我總是來個乾坤小挪移,在自然重新分配它黑暗與光明比例的時刻,我也重新分配我「這個真實」和「那個真實」的比例。

 

(2000年,原載《中國時報》,收錄於《海上女妖的樂譜》一書,聯合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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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goose195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