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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王溢嘉)按:(本文是克利克接受OMNI雜誌專訪的中文摘譯,原載《心靈》雜誌,1984年)

   法蘭西斯克利克(Francis Crick)可以說是廿世紀科學界的一個異數。他一九一六年生於英國,原來是個物理學家,在三十出頭時,大膽地改行闖進當時剛萌芽的「分子生物學」領域中。結果不出幾年,還沒有拿到劍橋大學分子生物學博士學位時,就技壓群雄,於一九五三年與華森共同發現了遺傳因子DNA的化學結構,這項被譽為「生物學革命」及「生命奧妙的重大發現」使他們兩人獲得了一九六二年的諾貝爾醫學獎。正當後繼者以他們的發現為基礎,從事「基因工程」的熱門研究時,克利克再度大膽地改行,到生命科學重鎮「沙克研究所」,開始探索腦神經生理學的奧秘。

發現DNA構造時仍無穩定的職業

    問:你和華森(James Watson)對DNA的突破研究,引起會大眾莫大的興趣與想像,這在科學界是相當罕見的事。免疫學家梅達華(Peter Medawar)本身也是一名諾貝爾獎得主,他說你的DNA研究是「廿世紀最偉大的成就」,你同意他的看法嗎?

    答:我經常向梅達華說,我不認為如此。因為我覺得物理學即使沒有更重要,也有同樣重要的突破性進展,如果他說「生物學界最偉大的成就」,就有人會同意他的看法。

    問:聽說你在從事DNA研究工作時,正面臨生活上的難關,當時你已三十五歲,卻沒有穩定的職業,也還沒有得到博士學位。你覺得這是當時不景氣時代的一個寫照嗎?

   答:很奇怪,我不覺得如此。當時科學正在迅速的擴展之中,你總覺得如果無法在這裡謀得一職,也可以在別處找到工作。如果我現在是處於當時的情境,可能就會對自己的未來有更多的焦慮,但當時,我們對我們的研究工作極感興趣,一點也不擔心,而諾貝爾獎也是在很多年後(一九六二年)才獲得的。

 幸好沒有「研究生症候群」

   問:你曾說你從鮑林(Pauling,兩度獲得諾貝爾獎的化學家)處學習到在做科學研究時要「大膽」,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答:當你剛踏進科學研究的殿堂時,你就會被人洗腦,他們告訴你要多麼小心,科學發現是如何困難等等。也許我們可以將它稱為「研究生症候群」,研究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什麼科學發現。但鮑林這種人對事情的看法就寬廣得多,他先大膽地提出假設,不必等到萬事俱備,就以少許的證據勇往直前去解決問題。

    問:你現在是否追隨潮流,從事基因結合或基因工程的研究工作?

    答:並不多,自從五年前,我來到沙克研究所(Salk Institute,小兒麻痺疫苗發明者沙克所創立,是極先進的生命科學研究機構)後,越來越多的時間都花在神經生物學上,主要是研究大腦,而花在分子生物學上的時間越來越少(註:克利克最近發表了他的新研究成果——關於「作夢」的理論)。所有這些新的研究工作,都以一九六六年以後的新發現為主,它代表了分子生物學的第二次革命。

 DNA重組技術必然帶來衝擊

   問:你認為科學家可能在不留神之下,以基因重組的技術創造出危害人類的新病種嗎?

   答:我想現在每個人都同意,這種危險性是被誇大了。我認為,科學家應該對可能有危險的實驗加以標示,但他們可能不瞭解,如果科學家認為某項研究可能有危險,那麼一般大眾就會認為它是極度危險的,這是我們從過去學到的教訓。

 

  就我們目前能考慮的,在高度控制的情況下去合成微生物,它的危險性是小之又小的。我想你應該說,任何新科技在大量引進時——不管引進的是醫學、社會學或經濟學的技銜——一定會有它的社會影響,DNA重組技術必然會像電視或電腦一樣對人類社會造成衝擊。

 對諾貝爾獎得主提供「精子」的看法

    問:過去,你曾在某個程度上支持獲得諾貝爾獎的遺傳學家穆勒(H.Muller)的觀念,他鼓吹「生殖鈿胞的選擇」——也就是希望只有人類「最佳」的卵子和精子細胞才能結合的優生計劃。不久前,有某個團體將這個觀念付諸實現,他們聲稱已擁有某些諾貝爾獎得主所供應的精子,你對這個計劃的看法如何?

   答:我個人並沒有提供精子,雖然你所說的經營「精子銀行」的那位先生,住在只離此幾哩之遙的地方,但我並沒有提供精子。我對諾貝爾獎得主的評價還沒有高到希望他們成為「未來人類的父親」的地步。我認為,我們反而應該考慮「撫養這些小孩的雙親是誰」這個問題。我認為這個特別的優生計劃雖然不會造成什麼特殊的傷害,但只是搔到問題的表層而已。

 「合法出生」論遭到強烈的情緒反應

   問:過去你曾說過,任何一個新生兒在沒有通過某些遺傳檢查之前,都不應該被稱為「人」。如果「它」通不過這些檢查,就應該被剝奪生存的權利。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答:我想你描述的方式稍微誇張了一點,我並沒有這樣強烈地主張這種看法。我只是向大家可能想到的問題做個建議,因為去除明顯不適合生存的嬰兒是有好處的,而就你所知,醫師也一直在悄悄地做這種事。我現在曉得大家對此有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要讓我所說的「合法出生」得到認同,群眾意見需先有大幅度的改變,但我覺得這是我們遲早要注意的問題。這個問題,我想我們必須考慮父母親的感情,而不是嬰兒的感情,在那個階段的嬰兒實在不能稱為「人」。

 你想從科學裡創造出一個神來嗎?

   問:諸如此類的觀點為你招來了很多宗教界的敵人,有些宗教界人士甚至明白地將你視為「反基督」的同路人。而你的近著《生命本身》(Life Itself),也有明顯的攻擊宗教色彩,「美國自然史博物館」的艾德瑞奇(N.Idredge)就說你對待宗教的方式是「無感」的,你和某些宗教界人士一樣武斷,想從科學裡創造出一個神或宗教來。對此你有何感想?

   答:我想艾德瑞奇說我「無感」,指的是我對宗教的看法。我並不真的將科學視為一種宗教,我也不想看到它像宗教一樣去設立教堂、任命主教、撲殺異端。我覺得信仰應該以科學為基礎,坦白說,我對有那麼多人相信我覺得與事實不符的東西感到不甚愉快。我覺得社會遲早會爆發類似過去不同宗教信仰者之間的衝突,但我也不喜歡看到有人曲解生物學的教誨,譬如有人為了順應他們的宗教信仰而扭曲生物學。

   問:「宗教權」呼聲的再起是否讓你有所警覺,你對「宗教政治化」有什麼感覺?

   答:我確實感到吃驚與失望,我想它已走到我們應該視為危險的地步了。

 「引導性泛生殖細胞說」

   問:還是讓我們多談一點你的「生命本身」這本書吧,在這本書裡,你提出了「生命可能是由其他星球的住民送來地球」的觀念,這個觀念是怎麼來的?

   答:這個觀念的靈感來自一九七一年在蘇俄亞美尼亞的一次研討會上,這個研討會是由蘇俄及美國的科學學術團體籌開的,主題是如何與外太空的智慧生物溝通的問題。在會議裡,我們討論到從遺傳密碼的一致性看來,地球上的生物似乎是從一個很窄的瓶頸發展開來的。另外,我也瞭解到宇宙有足夠的時間讓生命做兩倍的進化——也就是說在我們的太陽系及地球形成時,可能已有一個能發射火箭的文明存在。於是,我和沙克研究所的一位生化學家歐格爾(L.Orgel)合作,產生了「引導性泛生殖細胞」(directed panspermia)的觀念。意即在很久以前,有外太空的高級生物有目的的在不毛的地球上播下生命的種子;這個觀念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是,我們人類在一兩千年後,可能也會做同樣的事,在其他星球撒播生命的種子。

   問:你在書中某處曾說:「一個誠實的人,具備我們現在已知的所有知識,也只能說,生命的起源幾乎是一個奇蹟,要讓生命自然產生,需要有太多太多的條件。」就這點而言,很多宗教界人士同意你的看法。

   答:是的。但我相當後悔用「奇蹟」這個字眼,我本想用筆塗掉這個字,但心想:「搞什麼鬼?」我想我應該說:「所有這些因素都是一個問題。」

   問:你認為那些「銀河農夫」播下的是什麼樣的生命種子?

   答:我想在他們還未思及撒播任何東西之前,一定先想到在銀河裡有很多生命可以繁衍的地方,但要「開始生命」卻很困難,適合的地方很少,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星球都無法自然產生生命。然後我們可以假設他們具有某種使命感的熱忱,想將生命播散在其他適合生命繁衍的地方,在考慮各種因素後,他們也許覺得最可行的方式是播散細菌,因為細菌很小,能長期冷凍,而且在抵達之後,能在很多不利的條件下生存下去,較複雜的生命形式則無法生存。當然,他們也可能使用基因組合的技術,創造出最適合播種地條件的細菌品種。

   問:另一方面,你也曾說某些原因可能使得先進文明不想到外太空去播種,可能是哪些原因?

   答:龐大的太空計劃及科技本身可能變得代價昂貴,而且冗長乏味,在一段時間後,人們可能會對科技感到厭煩,而完全轉為內在探索,甚至變成享樂主義者。

 「銀河農夫」播下什麼樣的生命種子?

   問:關於「外星人造訪地球」這個熱門話題,你所說的銀河農夫至地球播種的理論,是不是有可能不純粹是基於利他的理由?譬如播種細菌可能是為了在星球上創造出有氧環境,以便日後的探索、開發?

   答:有這個可能,較高級生物可能重臨地球。

   問:你說過,若不想辦法知道人類是否為宇宙單獨存在的高級生物將是危險的,為什麼會有危險呢?

   答:地球受到外星人入侵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著,我們基於科學的原因想知道這點,但基於防衛的原因也想知道。

 生命進化仍有很多未知的問題

   問:你說在地球上,生命開始的最可能形式是漂浮在水中的碳化合物,但在宇宙其他地方可能就完全不是這回事,譬如碳可能被矽所取代,水可能被液體的阿摩尼亞所取代,這種以矽——阿摩尼亞系統為基礎的起源方式,可能在別的星球上產生何種形式的生命呢?「他們」會跟我們一樣嗎?

   答:「他們」不可能跟我們一樣,但我也不太能確定其他星球以地球上同樣成份進化出來的生命,是否會跟我們一樣。因為如果生命是不斷在進化的,那它們必須遵照「自然汰擇」的法則來進化,這是從簡單的物理化學形式演變成複雜生命體系的唯一途徑。宇宙中其他生命可能利用什麼化學分子仍是一個未知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它們是以碳為基礎,也未必能製造出和我們完全一樣的蛋白質分子。

   問:你曾間接暗示,如果恐龍不突然滅種,龍不突然滅種,牠們最後也可能發展出科學與科技來,你認為並不一定是哺乳動物才能成為科學家,這個假設合理嗎?

   答:我不認為科學家非要是哺乳動物不可。但我有種有趣的想法,我不對恐龍抱太大的希望,我的猜測恰好相反,恐龍不可能發展出科學和科技來。但你也知道,除非我們對生命的進化有更多的瞭解,否則這些純屬猜測之詞。

 覺得「文化的斷層」相當惱人

   問:你喜歡看科幻小說嗎?

   答:我喜歡小說,但並不真的喜歡科幻小說,科幻小說我看得很少,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無法產生興趣。我比較喜歡普魯斯特、托爾斯泰、古典小說等,偶而也看一些現代小說。

   問:你曾說:「身為一個現代科學家,如果他夠敏銳的話,經常會產生他一定是生活於異文化中的奇怪想法」這是什麼意思呢?

   答:我指的是當今文化裡的反科學觀點、宗教觀點、理性觀點——甚至某些有教養的人也對科學採取敵視態度,這些現象讓我產生我好像生活在另一文化中的感覺。它好像我出外晚餐,置身在隨便湊在一起的人群中,我發現他們對宇宙的看法和我完全不一樣,這不是說我堅持每個人都要同意我對每件事的看法,而是希望大家能用我們已知的事實去形成生命觀、宇宙觀,而非靠信仰、迷信、超自然等等。

   問:你覺得這種文化的斷層令人沮喪嗎?

  答:我常覺得它相當惱人,但我怕我年紀越大就會變得越有容忍性,在我年輕氣盛的時代,我會直接告訴別人他們的看法不值一文。我想我比較喜歡生活在一個和我持類似觀點的人是佔社會多數的文化裡,但也不願意它是一個大家都一樣的均質文化,那又太強烈了。

目前從事腦功能的研究

  問:你目前在做那方面的研究?

  答:現在我主要的興趣是在腦功能方面,特別是哺乳動物的視覺系統。

  問:腦研究目前還處於萌芽時期,仍有很多重大發現的可能性,就像分子生物學在三十年前的情況一樣。

  答:是的。我覺得這是它吸引人的部份原因。它有點像我們觀察一個生物體,知道其中一定含有某些生命指令,但卻不曉得如何去揭開它,因為我們對基因還沒有充分的認識。同樣的,我們對大腦靠什麼東西來發揮它的功能也還沒有任何詳細的概念。

(原載心靈雜誌,收錄於《生命與科學對話錄》中,書已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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