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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王溢嘉)按(本文原載《心靈》雜誌,1984年)

  羅格史匹利(Roger Sperry)以其對「分裂大腦」(split brain)的傑出研究而獲得一九八一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他生性害羞,但卻勇於對既有的科學理論提出挑戰,在研究生時代,就以實驗證明他的指導教授有關神經聯繫的理論是錯的。分裂大腦的研究使我們認識到人類意識的二元化本質,左腦是理性的,右腦則是感性的。

  這個理論在七十年代對心理學、哲學與教育產生莫大的衝擊。史匹利以其對大腦及意識的深刻瞭解宣稱「價值乃是科學的範疇」,他嚐試以腦神經生理學去探尋人類價值形成的軌跡,像一個浪漫而虔誠的香客,他走進科學的神殿想探望生命的意義。

 

倫理與道德價值豈非離科學十萬八千里?

   問:對一個腦神經的科學家來說,倫理和道德價值豈非離本行十萬八千里?

   答:從某方面來說,是的。但對倫理和道德價值的關注是我在六十年代中期研究項目(註:指對左右大腦半球功能的研究)的自然演變結果,它是一種修正過的心靈——大腦關係的新概念。在科學的領域裡,常可見一種新發現導致重大觀念改變的例子,但這些對人類價值觀的衝擊似乎被忽視了。

   問:人類的價值觀當然相當重要,但你不認為這使你跨出了科學的界限嗎?

   答:我在科學界的同事有時候認為我陷入一個死胡同裡,但我並不這麼想。我毋寧是覺得自己轉移到一個正在發展中的新的科學領域裡。

   根據我們對意識(consciousness)的新觀點,你可以看出,倫理和道德價值成為大腦科學(Brain science)中非常正統的研究領域,它們不再被視為是可以化約成大腦生理學的東西,相反的,我們現在認為:主觀的價值信念本身會對大腦功能及行為產生強有力的因果影響,它們是人類在做抉擇的普遍性決定因子,事實上,它們是左右當今世界大事最強有力的控制力量,沒有其他因果體系——諸如科學關注的地震、化學反應、磁場等你可以叫得出名字的束西——在決定人類的未來上會有比它更具關鍵的重要性。

 無法對人類所面臨的困境掉頭不顧

   問:你的研究對左右大腦半球不同而互補的角色做了很清楚的闡釋,這方面還有很多未竟之業,譬如兩個大腦半球如何交互作用、男女兩性、有音樂或數學天份、創造力、職業偏好、慣用右手或左手等各式各樣人等,他們左腦或右腦的優勢(dominance)問題等。這些研究難道不再引起你的興趣嗎?

   答:我當然還有興趣,你所說的都是有趣而且重要的科學。但你必須問:「它會帶來什麼不同?」或者更正確地問:「從現在算起十年內,它會帶來什麼不同?」

   當你環顧四周,看到那些可能帶來世界浩劫的陰森威脅及生活品質的日漸降低時,你會懷疑:「如果我們能稍微改善我們的教育政策,或者增加神經疾病的診斷能力,或者對左右大腦的不同及其相互作用的細節有更深入的了解,它們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不同?」

   但相同的,如果我們能稍微調整一下我們的價值觀,即能在兩個相反的極端間取得美妙的平衡,譬如對墮胎問題的爭議,又譬如對環境污染的問題或者國際性的爭端。我們現在談的是成千上萬人的生命、我們及我們的子孫——如果他們還能生存下去的話——所生活的世界之種種、及支配我們的自然法則。當你發現你所研究的科學對這些領域有直接而必然的影響時,你很難掉頭不顧,再回到實驗室裡去做更多的實驗,特別是當你發現這條途徑能為人類擺脫當前困境提供符合人道的方案時,更是難以掉頭不顧。

   問:但科學在它傳統的角色裡,不是為當今的很多問題提供了具體的科技解決方案嗎?

   答:科技自己為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在缺乏人口控制的考慮下,科技只是將我們更深地推向人口膨脹、污染、需求能源及資源等惡性循環的漩渦裡。

 打破惡性循環的最佳方法是改變人們的價值觀

   問:打破這個惡性循環的最佳方法是改變人們的價值觀——發展出一種新的、全球性的倫理學或神學?

   答:那是最人道的方式。一場核子戰爭、全球性的饑荒或者其他浩劫當然也能改變人類的價值觀,只要我們任憑事態自行演變下去的話。但目前可見最沒有痛苦、最合理的答案是改變某些我們賴以生存及受其支配的價值和信念。其他人也同意這個觀點,譬如Worldwatch Institute的布朗(Lester Brown)在其近著建立一個經得起考驗的社會裡,即提出了類似的結論。而「全美教會會議」也在三年前召開了一個研討會,來自不同信仰背景的與會代表一致認為,今天世界需要的是一種能提昇保存既有之物的價值觀、可重覆使用之能源及尊重土地的新宗教、新神學。

   你想想看,如果保存既有之物的價值觀及人口控制能被提昇到比生活智慧或一時權宜之計更高的層次,而變成深入人心的宗教信念,這個世界將會是一幅什麼新樣貌?你再想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認為製造污染或過多人口、或其他敗壞未來子孫生活環境的任何行為乃是不道德、甚至需受天譴的罪惡,這個世界又將如何?而這正是我們對於大腦及意識新觀點所將觸及的領域。

 將科學知識帶進價值觀發生衝突的領域

   問:但提出新的價值觀和對已經存在的價值觀做科學研究是兩碼子事。

   答:確實如此,但兩者並非孤立的。若能對我們價值觀體系的來源增加了解,將使我們在選擇自己的道德方位時顯得更明智。

   但這只是部分原因而巳。心靈——大腦科學的新觀點主要的重點是它劇烈地改變了我們對人與世界之本質、心與物的關係、科學與價值的關係、自由意志及道德責任等的傳統信念,甚至對科學本身的信念,包括它的範圍及極限、它的世界觀、因果概念及科學與人文的關係也都發生了改變。一切都改變了,我們現在對所謂「真實」(reality)有一個嶄新的視野及信念。

   問:但人們不是對透過科學與科技來改變人類價值的想法感到憂傷嗎?

   答:這並不是要直接或以實驗方法來改變人類的價值觀,而是要將科學知識帶進價值觀業已發生衝突的領域裡,我們在這方面還在起步的階段,沒多久前,「價值」還被認為是在科學的領域之外。

 七十年代的唯心論革命

   問:讓我們從最基本的地方談起吧,你說對意識及心靈——大腦關係觀念的改變而使你認為科學和倫理及社會價值可以融為一體,到底是什麼樣的觀念改變?

   答:這種觀念的改變肇始於七十年代,在心理學界被認為「意識或唯心論的革命」,人們對意識的看法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支配學界達半世紀之久的行為學派觀點被推翻了,心理學界突然開始認為主觀事件——諸如心靈影像、內在思想、感覺、情感、觀念等是影響大腦功能及行為的一個確鑿因素,一個人內在經驗的整個內涵突然被認為是足以影響腦中物理及化學的因素,它們不再被視為是被動的、非因果關係的、甚至是「不存在」的東西。

   問:你現在所說的正是以前神經科學家的看法,除了嚴格的物質、物理及化學因素外,他們很難找出能影響大腦作用程序的其他因素,他們認為大腦發揮其功能的每一個步驟都必定有物理化學因素。

   答:正是如此,而以前的心理學家也接受這個觀點,神經科學越進步,似乎越加深這種信念。於是,大腦功能以及自然的一切都可以完全用純粹唯物的物理化學詞彙來加以說明,而不需藉助任何種類的意識、心靈或生命力。

   科學宣稱,「意識」毫無用處,因為它不能做任何事,也不能改變任何東西,在因果關係的解釋中完全不需要用到意識。隨著腦科學的進展,對行為做物理化學描述的現象越趨極端,而所謂人類尊嚴、道德抉擇、意義、目的等與人類價值相關的東西則被逼到死角,這也正是我所說「科學無意義化與非人化」的真正含義。

 意識及心靈是主人,大腦只是工具

   問:那又是什麼原因使心理學擺脫這種業已確立的行為主義觀點?

   答:部份是因為時機出現得很好,有很多觀念不約而同地出現,譬如完形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無言的瞭解(tacit knowing)等,這些在較早以前游離的觀念匯涯集成一種對抗行為機械觀的見解。問題是這些散見的哲學支派及「弱小科學」為什麼能搖身一變成為顯學?

   我覺得這大部份是因為在悶塞的理性中有邏輯上的漏洞,因此大家想尋找一種能融合以前的思潮,為心靈——大腦的作用提出較寬廣視野的新理論。但最重要的也許是,科學家對大腦指揮系統間的因果關係提出了新觀念。

   一個關鍵性的瞭解是我們終於知道大腦較高階層的活動控制較低階層的活動,意識及心靈(大腦的較高階層)乃是發號施令者,它們發出動員令,然後命令即由上向下在神經衝動的線路上流通。我們的新模式——唯心主義(mentalism),讓心靈起了作用,並賦予它「存在」及在一個肉身中「進化」的理由。

 「唯心主義」敗部復活

   問:你如何定義「唯心主義」?

   答:唯心主義在心理學裡是和行為主義及唯物主義對等的東西,它主張精神事件,即心靈中的意識經驗可以決定及解釋我們的行為,心靈本質過去被視為是非物質的、超自然的東西,但我們現在則認為它們是大腦作用過程中湧現的本質(emergent properities)。

   問:什麼是「湧現的本質」?

   答:「湧現」和希臘字holistic一樣,意指「全體」(whole),「全體」的本質和組成它的「個體」是不一樣的,我們這個觀念涵蓋了下面這句古老的格言:「全體大於且不同於個體之總和」。

   當進化在進行時,原子組合成新的化合物,而化合物又組合成新的化合物,在每一個步驟,都有新的本質湧現出來。在腦中亦復如此,腦也是由次原子(subatomic)的東西疊床架屋建構起來的,在每一個分子層面、組織層面都有基本質,而意識則是位於最頂端的本質。

 分裂大腦的研究改變了對意識的看法

   問:你轉移到這種唯心觀點跟你以前的分裂大腦研究是否有相符合之處?

   答:它可以用來解釋分裂大腦手術(註:此指將連接左右兩大腦半球的胼胝體切斷)後意識經驗的特殊現象。我們發現兩個不相連繫的大腦半球可以保存它自己的意識,而同時對另一大腦半球的經驗渾然無覺。兩個分離的大腦半球可以獨自進行相當高層次的活動,它們甚至可以同時下達命令,而讓當事者做出互相矛盾的活動來。

   譬如在遮住眼睛而光靠觸覺分辨物體的實驗中,讓病人用雙手到一個籃子中揀選各種不同形狀的珠子,他的一隻手可能會挑出球形珠子,將它們放進上面的格子中,挑出圓柱形珠子,放進下面的格子中﹔但另一手則可能反其道而行。在揀選的過程中,每個大腦半球都有意地做出與另一大腦半球相反的決定,但每個大腦半球似乎又都不知道另一個大腦半球在做什麼。位於左腦的語言中樞對發生於右腦的經驗沒有絲毫線索,而無法用語言描述右腦的經驗。像這樣,左腦與右腦的意識和意志幾乎完全分開,就好像它們是在兩個不同的頭顱中一樣。

   於是我們產生了如下的問題:為什麼在正常情況下,我們不會覺得有左右兩個分開的意識體,而卻覺得是一個單一的心靈和自我呢?

   問: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改變我們對意識的看法?

   答:這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我以前即主張意識是一種「湧現」,因為大腦的作用並非單純地「複印」所知覺之物,而是與它交互作用,譬如說當我們看一間房子時,大腦並不是只將房子的影像留在腦中而已,它還產生與房子有關的各種反應——譬如怎麼個走法、它的位置、形狀、與它有關的記憶、聯想等。

   在苦思分裂大腦的問題,我終於了解到,大腦對所知覺之物及其他輸入訊息的交互作用、回應,需要一個主導的意識。正常、雙邊性的意識可以視為一個大於左右兩個大腦半球意識總合的更高級實體,它凌駕它們,成為主宰我們思想及行為的直接力量。

 心靈與大腦間的弔詭

   問:照你這樣說,在正常情況下,兩個大腦半球的功能合而為一,成為一個整合性的整體,而所謂「心靈」就是一個雙邊性的實體,它結合發生於每個大腦半球中的活動,做成決定,然後由一側或兩側的大腦半球中的物理化學事件來執行命令?

   答:正是如此。將這些新觀念串連起來,我發現我可以找到一條繞過舊有的行為主義邏輯及心靈——大腦弔詭(paradox),而在不抹煞科學原理的情況,肯定意識能決定大腦作用的途徑。

   問:你所說心靈——大腦的弔詭是什麼?

   答:就是自古以來存在於主觀與客觀間令人困惑的矛盾現象。一方面,我們經由內省而得知意識在我們的思想和行為上實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另一方面,客觀的科學卻告訴我們,意識在主宰大腦活動或人類行為上無任何角色可言。這兩種觀點各有它們強烈的立場,而且似乎無法取得協調。

   問:那麼,「自由意志」又如何呢?認為人具有不顧大腦功能的律則,而能在任何時刻選擇自己行為的自由意志又如何呢?

   答:自由意志當然是和舊有的化約主義式(reductionist)科學觀點相違,科學認為我們受因果律的主宰,我們所做的事必然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我們不可能有另外的選擇。自由意志是所謂「三大芒刺」(the Big Three)之一,是科學一直無法解決的重大弔詭。

 科學皮肉裡的三大芒刺

   問:什麼是「三大芒刺」?

   答:意識、自由意志、價值是三根位於科學皮肉裡的芒刺,唯物論的科學無法克服它們,甚至連基本原則都摸不著邊。這並不只是因為它們難以掌握而巳,而是它們與科學的基本模式發生直接的衝突。科學不得不放棄它們,否認它們的存在或者說它們是超出科學領域之外的。

   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三者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因此,當科學一味否認它們的重要性、甚至否認它們的存在,或者說它們不屬於科學的範疇時,我們就必須對科學有所懷疑。

   問:科學否認過自由意志而說它只是一種錯覺嗎?

   答:基本上,腦神經科學一直認為它可以指出是你腦中的什麼物理化學事件導致你做出什麼抉擇的。精神醫學和所有的行為科學都建立在此一基本原則上,它們認為我們所有的行為,甚至最微不足道的習癖或者神經質的痙攣都事出有因,如果我們能深入他個人的過去、他的下意識或者他的腦生理,那麼我們就能找出原因,而以此來解釋並預測行為。譬如接受「催眠後暗示」的人,在解除催眠後做出一件莫明其妙的事,他以為是「自己想這樣做」,但他會做出那件事實在是因為他在催眠時受到指示,同時要他忘記催眠中所發生的事所致,只是他不曉得而已。

   問:但你卻認為我們的行動是自由的,你要如何自圓其說呢?

   答:我們必須認清自由有不同的程度,而原因也有不同的種類和層次,包括科學所一直摒斥的以心靈及生命力為主導的較高層次的原因。在我們心靈——大腦的新模式裡,意識的心靈事件也是原因之一,它主張任何有意的行動,其先行條件不僅有生理的因素,同時亦有心靈的因素。

   較高次的心靈活動在腦中驅使神經電化路徑的情形就好像電視接受器上不同頻道的節目決定螢光幕上電子流動的型態一樣,大腦只有一點和電視不一樣,那就是它不只「接收」,同時亦自行產生心靈內在的節目。

 心靈事件與神經事件相因相生

   問:你這樣說不是和一般的科學解釋相反嗎?你的意思是說神經事件無法決定心靈事件?

   答:絕非如此。它們是一種相因相生的關係,一種你來我往的交互作用。只是科學化約式的偏見根深柢固,所以我們有必要積極強調這種由上(心靈)而下(腦神經)的主宰因素。

   問:照你這樣說,我們的行動仍然是事出有因,只是這個原因成了知覺、內省、記憶、觀念、理智、邏輯等這些心靈因素?

   答:是的,同時亦包括感情、需求、渴塑、價值等,我們不能忘了這些來自右大腦半球的東西。我們也不能忘了心靈不僅能迅速地回顧過去,同時也能摹想一種選擇可能帶來的結果,它的作用是超越腦生理學的空間和時間的。

 意識使我們保有某種自行控制的力量

   問:但行動仍然是有原因的,並非自由的?

   答:它們有某個程度的自由,我們不再像無生命的物體般,完全在物理與化學定律的掌握中,我們也不必像我們的自律神經、反射反應、荷爾蒙或心跳般,完全服從生理學的律則。整體言之,我們擺脫了過去科學所加之於我們身上的機械物質力量,而被提昇到一個由不同力量所主宰的更高的領域——這種力量和已知宇宙的力量都不同。當你思及此身,你並不真的想要擺脫所有因果關係的完全自由,因為那只是一片混亂,我們所要的只是能對自己所做的保有某種自行控制的力量,我們只是不想由其他東西來控制我們而巳。(下篇續完)

(原載心靈雜誌,收錄於《生命與科學對話錄》中,書已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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