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認為伊底帕斯情結非常荒謬

  在梁實秋先生所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一劇的序文裡,末尾有這樣一句話:「心理分析學派且以哈姆雷特為『兒的婆斯錯綜』之一例,益為荒謬!」他所說「兒的婆斯錯綜」一語,就是現在通用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

  精神分析學派的鼻祖佛洛伊德曾說:「很巧的,文學界的三大傑作,索孚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與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都涉及同一個問題——弑父。而且三者的行為動機顯然都是起源於對一個女人的競爭。」佛洛伊德認為,哈姆雷特之所以會對殺死他父親並娶他母親為妻的叔父克勞底阿斯的復仇行動顯得遲疑不決,乃是因為克勞底阿斯的所作所為正是哈姆雷特小時候想做,而現在在潛意識裡仍然想做的事——也就是說,哈姆雷特有想要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情結」。

  這種觀念也許會讓某些作家感到非常荒謬。佛洛伊德在〈杜思妥耶夫斯基與弑父〉一文裡,在用伊底帕斯情結來解釋《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後,附加了一句:「對不熟悉精神分析的讀者而言,這也許是可厭而令人難以接受的,我對此感到抱歉,但我不能改變這些事實。」雖然有很多人還有作家覺得伊底帕斯情結荒謬、可厭,但還是有不少人在提到文學及電影等作品時,總忘不了又會提它一兩句(或者貶損它一兩句),它似乎具有魔術般的神奇魅力。

 

因令人討厭而產生的吸引力

  事實上,很多談伊底帕斯情結的文人可能都誤解了它的意義,他們心中有的也許只是弑父娶母這個模糊的概念;但何以一個模糊的概念會具有如此強大的魔力,讓人談論不休呢?專精語言分析的哲學家維根斯坦(LWittgenstein)說得一針見血:「佛洛伊德強調人們不喜於(dis-inclined)接受他的解釋,但如果一種解釋是人們不喜於接受的,那麼它也很可能是人們喜於(inclined)接受的,這就是佛洛伊德所實際顯示的……這些觀念具有顯著的吸引力。」

  維根斯坦用兩句話就對精神分析作了一次漂亮的語言分析,伊底帕斯情結的顯著吸引力也許就在於它的荒謬、可厭。不過在下「荒謬、可厭」的斷語之前,我們最好先瞭解伊底帕斯情結到底是什麼以及它援用於文學批評上的意義。

  本文嘗試以中國通俗文學中的《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為材料(大中國圖書公司出版),來討論伊底帕斯情結在文學批評中的適用性問題,兼及它在特殊文化與家庭結構的適用性問題,抛磚引玉,希望使國人對伊底帕斯情結能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薛氏父子故事的傳統架構

  《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像多數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充滿了天人兩界的宿命色彩。薛仁貴是白虎星下凡,十五歲才開口說話,「白虎一開口」就剋死了父母。他散盡家財,成了落難的英雄,後來得到千金小姐柳金花慧眼青睞,在破窯成親。時值地穴金龍投胎的蓋蘇文在高麗作亂,紫微星君唐太宗尋訪征遼的應夢賢臣,也就是薛仁貴。但因為張士貴從中作梗,薛仁貴只能以火頭軍的身份屢立戰功,最後白虎鬥金龍,薛仁貴殺死了蓋蘇文,而張士貴也因欺君之罪伏誅。平遼王薛仁貴衣錦還鄉,但陰魂不散的蓋蘇文化做獨角怪物,使薛仁貴誤殺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兒子薛丁山。

  薛丁山則是天上金童下凡,他在被父親射死後,為王敖老祖所救,在山中學藝七年,救援被困在鎖陽城的唐太宗和薛仁貴。番女樊梨花是天上玉女下凡,其未婚夫楊藩則是披頭五鬼星轉世,因昔日在天庭有金童玉女動了凡心,玉女對披頭五鬼星嫣然一笑,令金童不滿的前塵往事,因此到了人間,樊梨花三擒三放薛丁山,而薛丁山則三娶三棄樊梨花。楊藩在白虎關逼圍薛仁貴,前往救援的薛丁山不幸射死化為白虎的父親。

  金童玉女幾經折磨,終於奉旨完婚,樊梨花大破白虎關,義子薛應龍斬殺楊藩,楊藩陰魂則投胎於樊梨花腹中,生下薛剛闖禍,害得薛氏滿門三百餘口被抄斬。

 

重點在於父子關係與男女關係

  在天人兩界的宿命架構裡,我們也許只能說這是一個因果循環、冤冤相報的故事,但如果我們能調節一下焦距,淡化故事中的宿命色彩與戰爭情節,而只凸顯其人際關係,則可看出另外兩個主題:父子關係與男女關係。這兩種關係,正是精神分析在分析文學作品時最著重的兩個主題。

  經過拆解後的《薛仁貴征東》與《薛丁山征西》有兩條主線:一是薛英(仁貴之父)——薛仁貴——薛丁山——薛剛,此一縱線的父子關係,這三層父子關係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衝突與死亡」。另一是薛丁山和他的三位妻子竇仙童、陳金定、樊梨花此一橫向的男女關係,這三個面向的男女關係也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女強男弱」。

  在進一步分析之前,我們必須換個話題,先弄清楚到底什麼叫做伊底帕斯情結。

 

伊底帕斯情結的原義

  眾所皆知,伊底帕斯是希臘悲劇作家索孚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一劇中的主角,他受命運的作弄,被生身父母底比斯城的國王與王后棄於荒野,而由鄰國國王撫養長大。長大後的伊底帕斯離開養父之國,於途中因爭吵而殺死素未謀面的生父萊烏士;並因解答了人面獅身像之謎,而成為底比斯王(取代父親的地位),娶了素不相識的生母約卡士達為妻,生下二男二女。後來底比斯城發生瘟疫,殘酷的真相終於因神諭而揭露,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自己弄瞎了眼睛(去勢的象徵),離開其家鄉之國。

  佛洛伊德認為,伊底帕斯悲劇之所以令人感動,因為裡面有我們的心聲,我們就像被命運撥弄的伊底帕斯,「註定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而第一個仇恨暴力的對象卻是自己的父親。」(女性則相反,本文以下只談男性的「伊底帕斯情結」,不再注明)這個童年期的願望雖然早已被我們潛抑到潛意識裡,但探究與揭發人性的文學家卻又將它挖掘出來,勾起我們童年時的模糊殘夢,而令人唏噓不已。

 

性蕾性欲期的魔法思想

  事實上,文學作品只是伊底帕斯情結的注腳。佛洛伊德主要是從臨床病例發展出他這套理論的,在有名的小漢斯(little Hans)病例裡,五歲男童漢斯依戀他的母親,在和母親同床睡覺及一起洗澡時,覺得非常快樂;反之,漢斯認為父親是他「強大的情敵」,叫父親走開,希望他死掉。但另一方面,漢斯也畏懼他的父親,深恐父親的報復。有一天,漢斯和母親搭乘馬車出遊,馬車翻覆,漢斯非常驚惶,害怕那匹馬會來咬他,而產生了懼馬症,「怕被馬咬」即是「怕被父親去勢(閹割)」的心理置換作用。

  佛洛伊德認為,一個男孩子在心性發展過程中的性蕾性欲期(phallic stage),也就是約兩歲半到六歲間,開始從外界尋找滿足其幼稚性欲的對象,而最可能的對象就是最接近他、最關愛他、幾乎有求必應的母親。因此,這個時期的男童會極度依戀母親,把母親視為他的愛人。但他很快就發現,父親也很接近母親,是和他競爭母親之愛的情敵,於是他變得討厭父親,童稚心靈裡產生希望父親消失的魔法思想。但慢慢抬頭的現實原則又使他體認到,遠比他強壯的父親會對他施以無情的處罰,而其中最可怕的是割除他的禍根——陽具。因為當他玩弄性器時,大人會加以制止,並恫嚇:「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雞雞割掉!」在去勢焦慮(castration anxiety)下,男童逐漸放棄對母親越份的愛與對父親不當的恨,而轉入潛伏性欲期(latent stage),開始認同於父親,學習社會所認可的男性角色。那一場童稚之愛遂被潛抑到潛意識裡,而難以再在意識層面浮現(也就是說,成年之後經由意識之反思,無法回憶起有過這麼一回事)。

  說「弑父娶母」也許是太誇張了,「戀母恨父」則是較寬容也較普遍的說法。

 

伊底帕斯情結是人類的普同經驗?

  佛洛伊德後來又對伊底帕斯情結作了若干修正與擴充,他認為伊底帕斯情結並不一定來自實際的家庭情境或有意識的願望,而是兒童在他所置身的任何人際關係結構——一種類似家庭組合的結構中,所必然有的潛抑觀念。譬如在另一個知名的狼人(The Wolf Man)病例中,病人是一位懼狼的年輕男士,他的父母富有而體弱多病,病人從小就由護士與女僕照顧,他依戀的是這些女人而非母親。這些女人在目睹他玩弄性器取樂時,也都警告過他:「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的雞雞割掉!」不過在病人的幻想中,要來將他去勢的並非這些女人,而是兇惡的父親!

  佛洛伊德認為,當一個人的實際經驗與標準的伊底帕斯模式不符時,當事者在自由聯想的回溯時,常會加以重塑,以符合神話的架構,譬如在狼人這個病例裡,母親與女僕的融合,父親取代女僕成為真正的去勢者。

  這可能表示人類的種系發生遺產(phylogenetic heritage)勝過個人的偶發經驗。這裡所說的種系發生遺產意指佛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Totem and Taboo)裡所說的,伊底帕斯情結乃是人類的普同經驗,人類的遠祖可能因為與父親爭奪女人而弑父,在罪惡感的驅迫下,產生神聖圖騰(象徵原始父親)、亂倫禁忌、割包皮儀式(溫和化的「閹割」)等文化設計,這些文化遺產使得一個人在童年裡即使沒有經歷標準的伊底帕斯模式,也會有相類似的情結。(未完,全文共10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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