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前的一場邂逅

  一九九○年,我們夫婦參加由康來新教授率團的「紅樓夢之旅」,由北京一路南下,在抵達蘇州後,蘇州的兩個導遊一個世故老辣,像祝枝山;一個白淨儒雅,像文徵明。斜風細雨中,「文徵明」(蘇州大學的學者)帶我們一行來到了寒山寺。細雨沾衣欲濕,但他卻不急於入寺,反而站在寺前的小河邊,透過擴音器,吟起張繼的《楓橋夜泊》來:

  「夜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據說入京赴試,失意而歸(一說是在中了進士後,為避安史之亂)的張繼,曾在千年前夜泊蘇州,而寫出了這首千古名詩。今之「文徵明」口沫橫飛地說:所謂「江楓漁火」並非江邊的楓樹和漁火,而是江村橋和封橋之間的漁火。他指點寺側一座斑駁的拱橋,說:「這就是江村橋,封橋則在那邊。蘇州在唐代並沒有楓樹,楓橋乃封橋之誤。不到蘇州,就不知道這個錯誤。」

  細雨恍若千絲萬縷,意欲將我們一行的身影編織進載負著厚重歷史的河面,我的眼光隨波逐流,感到些微悵惘。不是一首千年名詩裡原來隱含了一個美麗的錯誤,而是眼前這河,這條看起來只比水溝稍大的河,怎麼一點也不像懷想中張繼夜泊過的那河?

  雨越下越大,幾乎是為了避雨,我們倉皇奔進了寒山寺。

 

二十八個字裡的諸多疑點

  「文徵明」的一番話引起我的好奇,也開始用理性思維來打量《楓橋夜泊》這首詩。以前讀唐詩宋詞,都是用感性直觀的,陶醉於詩人措詞遣字之精妙與所營造意境之高雅,也就是純美學的欣賞,很少去思考、探索、考證詩人所言之真偽。因為當時認為即使詩人所言不符合事實,譬如李白的「白髮三千丈」,那顯然是一種「誇飾法」,如果斤斤計較,就太不「識趣」了;其他用來做「象徵」或「別有寓寄」的詩句也多得不剩枚舉。所謂「分析無意謀殺,多事的理智會破壞事物的美妙。」在讀詩賞詞時,我們似乎不必做太多的思考。

  但我看時下的一些「詩詞賞析」,有不少「賞析」卻多屬個人主觀的推想、臆測,甚至天馬行空,越描越糊;那我何不「就事論事」,就從《楓橋夜泊》的二十八個字看起,對有疑問的地方先作些查證和聯想,看看能有什麼發現或感觸,進而影響我對這首詩的欣賞?當我改用理性、好奇、懷疑的眼光來看《楓橋夜泊》時,最少看到了三個讓我感到「不解」的地方:第一個是「烏啼」,傳統的解釋是「烏鴉啼叫」,但有誰聽過烏鴉在深夜發出叫聲的?第二個是「霜滿天」,以前住鄉下時,在寒冷的冬天清早,常可見路旁草葉、牆角、籬笆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但那是「霜滿地」,霜會像雪花一樣滿天飛舞嗎?第三個是「夜半鐘聲」,所謂「暮鼓晨鐘」,寺廟通常在清晨敲鐘,有些寺廟雖然也會在農曆過年,一元復始的子時敲鐘,但那是特例,並非張繼夜泊的時刻,那有誰聽過寺廟在半夜敲鐘的呢?

  這三個疑問似乎不是詩人為了講求押韻、平仄、對仗或營造意境就能「含糊」過去的,它們因此讓我產生探究的興趣。

 

唐朝的寺廟多在半夜敲鐘

  先說「夜半鐘聲」。其實,在《楓橋夜泊》有名之後,就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北宋的歐陽修在《六一詩話》裡就說:「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唐人有云:『姑蘇台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文字有異,可能是錯引)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也就是說,歐陽修認為「夜半鐘聲」雖是「好句」,但卻「理有不通」,因為沒有寺廟會在三更半夜敲鐘,擾人清夢。

  歐陽修是大學問家,北宋稍後的陳岩肖在《庚溪詩話》裡,對歐陽修的質疑提出解釋說:「然余昔官姑蘇,每三鼓盡,四鼓初,即諸寺鐘皆鳴,想自唐時已然也。後觀於鵠詩云:『定知別後家中伴,遙聽緱山半夜鍾。』白樂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溫庭筠云:『悠然旅榜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鍾。』則前人言之,不獨張繼也。」意思是在唐朝,寺廟在半夜敲鐘是一種普遍的習俗:而且,曾在蘇州當官的陳岩肖還自己親耳聽見當地的寺廟在半夜時「寺鐘皆鳴」。

  另一位北宋的詩人彭乘在《續墨客揮犀》裡也說:「予後至姑蘇,宿一院,夜半偶聞鐘聲,因問寺僧,皆曰:『固有分夜鐘,何足怪乎?』尋問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鐘惟姑蘇有之,詩信不繆也。」這也表示,到宋朝時,蘇州的寺廟依然是在半夜敲鐘的。歐陽修對「夜半鐘聲」的質疑,反而成了一點也不踏實的「想當然爾」。由此可知,很多事不能單憑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推論」,一定要經過多方、仔細的查證;另外,很多風俗習慣是不斷在變化演進的,我們絕不能誤以為此時此地的「殊相」就是亙古以來不變的「共相」。(未完,全文共6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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