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帶回一則笑話:一個歷史系的研究生和一個醫學系的學生在台大語言中心同修某外語,一日課間閒談,歷史系研究生說:「我最近忙死了!」醫學系學生問他在忙什麼?「忙著趕一篇傅柯的報告。」「什麼?婦科?你也在研究婦科?」醫學系學生聽了大驚。搞了半天,歷史系研究生才弄清楚醫學系學生所想的「婦科」根本不是他所說的那個「傅柯」。

 

  據說這是真實發生的事,但卻渾然天成,堪稱笑話裡的難得佳構。它的「笑果」乃是來自玩弄語文和觀念所帶來的「思想短路」,經由語音的相同,將「傅柯」和「婦科」這兩個南轅北轍的意涵湊合在一起,就好像一個捉狹的牧師為一對令人皺眉的男女舉行婚禮般,婚禮還沒結束,傅柯忽然就被卸妝,送上了婦科的內診台,怎不讓人莞爾失笑?

 

  但如果我們就此一笑而過,則未免太暴殄天物了。笑話裡的醫學系學生若改成電機系學生,「笑果」即會大打折扣,這不僅因為電機系和婦科搭不上線,更將因此而使我們錯失了高明笑話的神髓──「觀念經濟學」。

 

  讓醫學系學生和歷史系研究生在笑話裡遭逢,也許是來自上蒼的巧妙安排,因為傅柯正是將史學和醫學送做堆的人,他的《瘋癲與文明》、《診所的誕生》、《性史》等著作,對史學家和醫學家都多所啟迪;而在《性史》第一卷裡,傅柯提到女性肉體在被納入「醫學實踐領域」之前,如何被當做「充滿性意識的肉體來分析」的問題,我們甚至可以說「傅柯」和「婦科」也有一種特殊的關係。如是,歷史/醫學、傅柯/婦科在這則簡短的笑話裡,以非常「經濟」的方式糾葛在一起,在文字和觀念的纏連與拆開之間,讓我們欣賞了笑話的極致結構,同時也聽到了醫學與史學這兩個陣營的後生晚輩彼此誤解的對話。

 

  這種「誤解的對話」似乎以揶揄那個醫學系學生做為弦外之音的。傅柯是何等重要、何等偉大的思想大師,一個醫學系的學生居然把他「解讀」成婦科,真是何等的井底之蛙,何等的自以為是,又是何等的膚淺啊!

 

  但這種揶揄,可能像笑話的另一個本質一樣,只是一種「暫時的欺瞞」。沒錯,有不少醫學生對傅柯是連名字都沒聽過,人文素養的確有所欠缺,但說句公道話,醫學系學生中讀過傅柯經典著作的實亦不乏其人,最少我知道的就有一大票。反之,有幾個歷史系的學生讀過婦科的經典著作呢?

 

  即使說傅柯的著作跟醫學關係密切,醫學生讀它們並不稀奇,但讀李維史陀、韋伯、湯恩比的醫學生還是大有人在,幾年前,一個慈濟醫學院的醫學生寫信告訴我,說他一邊讀病理學,一邊抽空讀李維史陀的《生食和熟食》,總算把它也讀完了。試問有哪個文學院的學生會一邊讀神話學,一邊抽空來讀病理學呢?病理學冷僻艱澀嗎?我反倒覺得《生食和熟食》更冷僻艱澀哪!即使不談婦科學或病理學,又有幾個文學院的學生會把通俗的科學讀物《基因聖戰》好好讀完呢?

 

  科學和人文界的道上朋友互相調侃,原也是攻錯之道。學科學的被揶揄缺乏人文素養,既能博人一笑,又可反躬自省,亦屬一箭雙雕,善美兼備。但在大雅無傷之餘,是否也該禮尚往來,揶揄一下對方缺乏科學素養呢?本來也想說個揶揄人文學者的笑話,但想了一個晚上卻想不出什麼像樣的笑話。

 

  唉,在這方面,學科學的畢竟是技遜一籌啊!

 

 (原載《中國時報》,收錄於《海上女妖的樂譜》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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