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時,一個馬戲團來到了台中市,就紮營在台中公園外。各式各樣的攤販沿著營區外的馬路兩邊排開,每天從早到晚人潮不斷,各種顏色、各種聲音、各種氣味混雜出熱鬧無比的嘉年華會氣氛。

 

  當時我家在台中公園附近,我三天兩頭就往營區跑,那些在籠子裡不安走動的大象、獅子、老虎,還有馬路邊「人頭蛇身美女」的看板,一再撩撥我青稚的心靈,而大帳篷那被黑絨布遮住的、狹小的收票口,彷彿就是通往另一個奇妙世界的入口。

 

  有一天,母親悄悄告訴我,她要帶我去看馬戲團。我高興地幾乎要尖叫,但不能讓弟妹知道,因為母親的積蓄只夠多買一張兒童票。於是,懷著光榮、罪惡與秘密的心情,我和母親穿過那狹小的入口,在充滿異國情調的表演場裡,目睹了奇裝異服的小丑、金髮碧眼的美女、空中飛人、彈簧跳、單車特技、大象與獅子的馬戲秀等等,然後,像是不甘心從一場美夢中清醒過來般,低垂著頭,緩緩走出大帳篷。隨後好幾天,我都有一種「精神脫臼」的感覺,直到馬戲團離去,看著那空空如也的營地,我依然覺得如夢似幻。

 

  後來,發現很多人都把小時候看馬戲團的經驗視為童年生活裡的一個重要插曲。說它是「插曲」,因為馬戲團並非生命計劃裡的一部份,但它的突然闖進,就像在孩童小小的心湖裡丟下一塊石頭。當年的我,對它所激起的漣漪只有模糊的感受,直到看了柏格曼和費里尼的電影,我才了解它所代表的深刻意義。

 

  瑞典的柏格曼和義大利的費里尼是二十世紀中葉知名的世界級導演,我對他們的電影也是情有獨鍾,兩個人都喜歡以夢境般的魔幻寫實探討抽象晦澀的人生問題,具有濃厚的精神分析與自傳色彩,像柏格曼的《飢渴》、《莫妮卡》,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愛情神話》等。後來我更發現,雖然兩人的身世和成長環境極不相同,但他們在童年時代,卻都是「想和馬戲團一起離開的小孩」。

 

  柏格曼七歲時,大人帶他去看馬戲團表演,他立刻陷入「狂熱的興奮狀態」,馬戲團裡一位年身穿白衣,騎著一匹高大黑色種馬繞著場子跑的美麗女郎讓他深深著迷,他以「愛絲美麗妲」稱呼她,幻想和她同進同出,最後竟至向班上的鄰座同學撒謊說,他父母已經把他賣給馬戲團,過不久他就要輟學離開家,到馬戲團接受雜耍訓練,然後和愛絲美麗妲一起到世界各地去表演。老師知道後,認為茲事體大,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給柏格曼母親,父母大為震驚與憤怒,結果,他受到一場可怕的審訊和處罰。

 

  費里尼小時候也喜歡看馬戲表演,他回想在迷人的圓拱棚下,燈光大放、鑼鼓齊鳴,坐在父親膝上的他看著小丑的蹦跳,聽著馬匹的嘶叫,「冥冥中有種感覺,我本就該來這兒,他們都在等我」。以後,只要有馬戲團紮營在離家不遠處,他幾乎每晚都會去看他們彩排,「那可能只是個小馬戲團,但對我卻像太空船、熱氣球般龐大神妙,我恨不得跟著它巡迴各地」。有一次,他居然偷偷地想跟馬戲團離開,而害家人瘋狂地找他找到半夜,他失蹤的消息傳到學校後,老師在課堂上罵他「我們班上多了一個小丑」,他竟「高興得幾乎昏了過去」。

 

  在費里尼的《賣藝春秋》、《大路》、《八又二分之一》等幾部經典電影裡,我們都可以看到他的「馬戲團情結」,雖然賣藝人已多了一種辛酸,但馬戲團依然是在平淡無趣的生活中,激起人們嚮往遠方瑰麗人生的夢幻窗口。在柏格曼的電影中,我們較少看到這種「馬戲團情結」,但它們的夢幻色彩、脆弱易感的少年與現實無情的成人世界的永恆衝突,似乎就是他對童年時代「愛絲美麗妲事件」的懷想與辯護。

 

  直到四十歲,我總算明白我為什麼無法成為一個像樣的藝術家。也許,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我的回應始終不夠敏銳與強烈,就像小時候看馬戲團,它雖然讓我看到了一個奇妙瑰麗的世界,讓我流連驚嘆,但我並未真正想「和它一起離開」。

 

  於是,在寂靜而幽闇的電影院裡,觀賞柏格曼和費里尼的電影,我又多了一層感受。他們所營造的夢幻世界容易讓人心生魅惑,覺得在外面的現實世界之外似乎還有一個令人嚮往的世界──電影,其實就是柏格曼和費里尼的馬戲團,它們在召喚那些想要跟他們一起離開的人。但我知道,在走出電影院後,我必須到印刷廠去洽談一本書的封面印刷和裝訂事宜,而且必須狠狠地殺價。

 

(2003年,收錄於《海上女妖的樂譜》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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